第9章 百年前的带球跑

许是妄啸脸上的惶然太生动,也太招怜,魔后展露出了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她把妄啸抱进怀里,像凡间那些雍容妇人,抱着小巧可人的狸奴那样,浑然不顾妄啸即便是人形,也身高体长,远不是个孩童或者玩宠。

妄啸大气都不敢喘,缩肩弓背,把头枕在魔后的腿上,小半张脸贴着魔后瘦削结实的腹部。

魔后身上,独特的馨香填满了妄啸的整个世界。他的耳边传来魔后的轻声呵斥:

“你可是趁着我儿没有父母在身畔照应,呲牙赤磷作怪了?瞧你今日乖张的,当着外人的面,又成了个野性难驯的兽类,若是旁人道我驭宠不得,这笔帐,该算到谁的头上?”

妄啸呼吸都在抖:

“我错了,尊后,我错了...是萧介庭!他当初——”

妄啸的话戛然而止,手指在巨大的憎恨中扯破了魔后的裙摆,双唇血色尽失,声音却戛然而止。

萧介庭与他之间发生的桩桩件件,都是他难以启齿的耻辱。他不愿提。

“无论如何,啸儿也不该失了礼数。只有管教不当的猫儿狗儿,才会在外人面前呲牙示威,那样的话,即使啸儿身负蛮力,在旁人眼里也是自取其辱。”

“萧介庭与你之事,我自然也知道。彼时你刚刚从人界飞升魔界,而萧家少主萧介庭,利用萧家祖传的法器鲛人泪化作半人半鲛,假作他与你一样,都是兽族和人族混血,是也不是?”

魔后的声音里有不容错认的兴味,魅惑的金褐色双眸低垂,目光如水地看着膝头妄啸,葱白的手指穿过妄啸的发际,轻缓地揉弄:

“他倒也是激灵,凭借你的狂妄傲慢和对魔界家族一无所知,硬生生用鲛人泪骗了你三年。我倒还记得,那时你二人形影不离,惹得整个万魔渊腥风血雨,好生热闹。真是奇怪。”

魔后的指尖儿拨弄妄啸耳垂上的软肉,揶揄道:

“啸儿这么凶,不怕痛也不怕死,对谁都机警得要命,怎么就着了萧介庭的道儿?但凡当初,啸儿去魔界打听一二,都能得知鲛人泪乃是萧家圣物,就能知道自己被诓骗了。”

是啊,但凡当初,他去打听打听呢?

妄啸喉咙发出古怪的咕噜声,他的脸颊更深地埋进魔后的小腹处,从心底泛起的恨意和涩意让他眼眸发胀。

真的是他不想打听吗?整个魔界,谁会将“众所周知”的消息告诉一只半人半兽的魔龙?

谁会有这种好心,在乎一个该死之人是否受骗?是否像个傻子一般,成为萧少主手中的一把刀,被他利用盘剥彻底,还将满腔的信任交给了他?

无能蠢物,活该去死。

魔后知他耻辱,被驯养得当的野兽即便被羞辱、逼迫到了绝境,也是不会咬人的,更是不敢呲牙的。只会像狗儿一样夹着尾巴,躲进主人怀里,感恩戴德地接受来自主人的恩赐,无论那是鞭子,还是轻抚。

“小可怜儿。”

魔后低笑,嘲弄妄啸的狼狈,仁慈地歇了惩戒妄啸无礼行径的心思。

她和妄啸心里都很清楚妄啸为何被萧介庭欺骗,只是那理由残酷,即便不宣之于口,也能让妄啸万蚁噬心,受尽屈辱。

妄啸是半兽。在人间生活的短短二十余年里,妄啸失去了唯一真心对他之人,他的母亲,自此之后,他凶性毕露,摒弃了人类的身份,可他如何又能成为真正的兽族?

祖神降世后,兽族几乎被灭族,残余者皆为人族犬马。他们弱小、绝望,在人族占领的三界无处可躲,屠族的血仇被印记在每个兽族心里。

他们同样厌恶披着人皮的半兽。兽族嗅觉灵敏,闻不得这等脏血。

妄啸一直踽踽独行,直到他遇到了萧介庭。如今看来,萧介庭的出现未免巧合,他是兽族的鲛人和魔人混血。天生亲缘淡薄。他在人人觊觎延年益寿的鲛人肉的魔界,被群魔窥伺,危如累卵。

保护萧介庭是妄啸临时起意,也是妄啸除了保护自己的亲身母亲外,第一次尝试保护另一个人,一个同类。

而这次与痛失母亲那次不同,妄啸成功了,因为他变得很强大,他可以保住任何他想要保护之人。

他和萧介庭相伴三年。三年中,他们踏遍魔界山川奇险,无数次面对生死一线的局面,但那是妄啸度过的,最无忧最快乐的三年。

而这样的快乐,在真相大白后,显得如此荒唐可笑。

得知真相那日,妄啸化作龙形冲入萧家族地,魔界万魔渊。他不愿承认,当初他心里还是有一丝隐秘的企盼,企盼一切都是假的,魔界萧家根本就没有一个叫萧介庭的少主,而他仍然有一个半人半鲛的,可以以性命相托的朋友。

然而他的希望落空了。萧介庭身着华服,站在萧家的魔修中,长身玉立,温润如玉。他的脸上,没有一点儿鱼鳞,更没有肮脏兽血的痕迹。

妄啸的记忆在之后变得模糊起来。他在万魔渊大开杀戒,所有企图靠近他、攻击他的人,都被他的利爪、尖齿和龙尾撕成了碎片。他占领了万魔渊,将萧家万年基业夷为平地,而他盘踞在万魔渊之上,赤红的龙目盯着每一个来找死之人。

人人都说,兽族食人,最喜将人族剥皮拆骨,吸食人血。

可是,明明人族才是喜食血液,吮髓吸骨的怪物啊。

妄啸的胆大包天之举自然引来了魔人暴怒,各大家族联合围攻万魔渊,妄啸当然不敌,只可惜在他能自爆内丹,同归于尽之际,魔后阻止了他。

***

“你可知当初,我为何去万魔渊找你么?”

魔后突然开口,手指拂过妄啸绷紧的脊线,惹得妄啸打了一个激灵:

“啸儿不知。”

“是萧介庭请我。万魔渊被你毁成废墟,萧家万年基业毁于一旦,人人都道萧家恨毒了你。可萧介庭倒是给了你一线生机,只要你——成为我的玩宠。”

魔后话音未落,妄啸猛然抬头,牙关咯咯作响,睁大的眼眸倒映着魔后明艳的面容:

“不...不是他,不可能——”

“就是他,小可怜儿。他来百鬼窟求我,求我在魔界长老手中保你一命,倒是你,百年如一日地记恨当年他诓骗你之事。”

魔后调侃,宠溺地刮了刮妄啸的鼻尖儿,可妄啸不仅没有半点感激,反而如坠冰窟。

百年前,他在魔后手中受尽屈辱,不成人形。力量、性命、声音甚至感官都不掌握在自己手里,他什么都没了。

在五感尽失、灵魂衰弱的痛苦中,他抛弃了他唯一拥有的东西——尊严。他滚到魔后脚下哀求她的怜悯,应下魔后的任何要求,把自己全然交付给另一个人。

他成了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而这一切,远远比死亡更让妄啸不齿。而这一切,竟然都是萧介庭的手笔。

在妄啸无意识时,一滴水痕从他的眼角落下。下一瞬,他的脸被魔后双手捧住,那滴罕见的泪被魔后仔仔细细地抹去了。

“小可怜儿。”

魔后重复,心情似乎很是愉悦。百鬼窟荒寂无趣,而打碎妄啸的尊严,成了魔后难得的趣事儿,让她心情都变得明媚起来。

“我派萧介庭于伏羲山伏杀仙界七殿下,啸儿可愿去助他一臂之力?”

妄啸嘴唇抖着,说不出话,魔后用指腹将他的唇揉出一抹血色,呵斥道:

“不听话了,嗯?气量如此小,百多年前的事儿,记仇到如今,可着实丢脸,啸儿还是快些和介庭重修旧好罢!他是本尊最得用之人,倒是啸儿,若是连这点儿小事都办不好,可不成了无用之物了?”

“啸儿知道,我对无用之物,是什么态度。”

妄啸“呜呜”,含糊而急迫道:

“尊后,我、我还有用的,求您,我听话——呜。”

魔后微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在他的惶恐中敷衍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乖。啸儿自然是有用的,是不是?有些事只有啸儿能做。”

魔后笑得意有所指,而后将目光扫向殿中魔晶傀儡,淡声道:

“惊岳想要见你,啸儿,去陪陪她吧。她近日来进境飞速,怕是不多时......就能完成她的使命了。”

妄啸刚刚起身,就因为这句话而僵硬了身体。他下意识捂住自己平坦的小腹,屏息许久,从喉咙里硬挤出几个字:

“遵命。”

急迫的心情让他忍不住脚底生风,方才的一切耻辱和不甘随着他离开魔后的桎梏,彻底离开了他的身体,他满心都是——都是见到惊岳的念头,再想不起其他了。

“啸儿,”

就在他即将离开内殿时,魔后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从即日起,我将我的姓氏赫连,赐给惊岳。从此她是我赫连越尘之女,赫连家族的少主,赫连惊岳。你该为她骄傲。”

妄啸捏紧了双拳,驻足片刻,却没有吭声,只压抑着呼吸匆匆离去。

远离地宫,妄啸才一拳击碎百丈高的乳石,眼瞳无法克制地化作兽瞳,喉咙中呜咽着,喃喃用无人能听懂的下界腔调快速说着什么,像一头无法摆脱人皮的困兽般无措彷徨。

一道流光般的身影骤然降落在他身侧。少女亭亭玉立,一身劲装,看着是人族十三四岁的年纪,长相极为毓秀迤逦,细看上去,脸孔和妄啸有五六分相似。

她墨发披散,额角处却生着鹿角似的鼓包。那双角刚刚分了杈儿,呈现金红色泽,夺目而耀眼。

那是一双龙角,形状和妄啸原形的那只独角如出一辙,只是模样短些,色泽鲜亮些。

而她的眼睛,却是赤色红瞳,和魔尊的双眼一模一样。

察觉到少女靠近,妄啸身体僵住,稳住了片刻呼吸才转身面对少女,并不敢看少女的猩红双眼。

“娘亲。”

少女声音轻柔动听,落在妄啸耳中却有千斤重。一向不喜人触碰的他主动弯腰,生疏地抱住了比他矮上许多的少女,手指珍惜至极地滑过少女顺滑的长发。

“惊岳,我...我来晚了。”

“娘亲来的不晚。”

名为惊岳的少女声音清冷,一手握剑,一手抚摸妄啸的后背,神色淡然镇定,仿佛她才是那个照顾孩子的成人似的。

“对...对不起。”

妄啸的嘴唇嗫嚅片刻,最终只是呢喃道,而惊岳不解其意,只是单手抱着妄啸,又轻轻拍了拍他。

她是妄啸百年前于百鬼窟诞下的孩子。

百年前,魔界战败,帝后政见不合,分权两立。妄啸也恰恰在那不久后就成了魔后的掌中之物。

除了最初的整治和驯化,魔后其实待他不薄。她用尽百鬼窟和赫连家的奇珍异宝,修复妄啸暗疮横生的身体和灵魂,又重新教他琴棋书画,礼义廉耻。她每日都陪伴在妄啸身边,以至于彼时魔界上下皆知,尊后身边有了新欢,这新欢有能耐,连三界最强的魔尊都比不过,硬是得了魔后芳心。

而妄啸的心却是惶惶不安的。他太畏惧魔后,但又不得不习惯了在魔后温软的怀抱中入眠,习惯了用幼兽看待母亲似的依恋目光看待魔后,习惯了接受她赐予他的一切。

他得了病,他很清楚,可无能为力,无处可逃。

几个月后,魔后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啸儿,我夫君是个懦夫。他贵为一界之主,却甘为仙界犬马,我心不甘,但神力撼天,无论魔人再强,没有魔尊,也无法战胜仙族神血。”

“啸儿,只有你能帮我了。”

“我该怎么帮您?”

妄啸趴在魔后膝头,有些呆愣地问,而魔后轻轻抚摸他的发顶,如他生母般温柔:

“啸儿是最特殊的。你一半人血,一半兽血,本应相斥,无法进境,但啸儿很强,比三界之中汲汲营营的蝼蚁都要强大。”

妄啸睁大眼睛,听着来自魔后的夸赞,心里生出一丝隐秘的欢喜。他蹭了蹭魔后掌心,惹来一阵轻笑:

“啸儿知道,自己为何进境如此之快,修为如此之强吗?”

妄啸摇头。

“因为啸儿是个奇迹。残暴魔龙和至善之人骨血,重塑了经脉,你身体里既有兽族的混沌之力,又有人族灵力,两相融合,生出新脉。”

“神血后裔之所以强大,无非是靠神血拓宽经脉,成为空有皮囊的伪神而已,我夫君就是如此,那些高居仙界神山的神血后裔,亦如此。”

“所以,我在想…”

魔后眉眼弯弯,端得温柔动人,却口吐惊世骇俗之言:

“我们为何不用我夫君之神血,融你之兽血,将祖神留下来的神族血脉玷污,生出一个更为强大的——神兵利器呢?”

到了这时,妄啸还没听出魔后所言背后,是多么荒诞疯狂的举动。而次日,他的腹部便由魔后亲手绘下一个法阵,人也被牵入了魔尊闭关的魔神殿。

“啸儿,”

魔后冷目,居高临下看着抱着自己腿,神色倔强着不肯就范的妄啸:

“听话,你若今日怀上魔尊的种,我便允你日后离开百鬼窟,还你自由。”

自由。

这两个字太重。哪怕妄啸活了三十年,而落入魔后手中不足数月,他仍然无法抗拒这二字。

他被魔后牵入了魔神殿,再出来时,他软着双腿,踉跄逃跑,满面惊慌,而魔后温柔将他纳入怀中,将他带回百鬼窟精心照料。

一年后,他诞下一女,魔后大喜,赐其名,惊岳。

惊鹤,惊岳。她是魔尊素未谋面的女儿,少尊同父异母的妹妹。百年来,她被养在百鬼窟,等待那场注定再次来临的仙魔之战,等待成为踏破仙界,焚烧神山的神兵利器。

而妄啸悔了,他不愿意。

他要救她。

他要救他的女儿。

前情基本铺设完毕,有很多细节后续会慢慢补充。接下来不会有很多回忆情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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