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舅舅

寒山城东门大街,春寒料峭,摊贩们早早支起摊子,有几处升起白烟,妇人们提着菜篮上街。

马车骨碌碌碾过,要去寺中上香的大小姐执扇撩开一条缝,露出双美目含羞带怯。街上的妇人和大汉都和大小姐朝同一个方向晃了眼,个个心神荡漾,交头接耳。

“这是哪家的公子?”

“应当不是本地人,否则这般美貌,怎么能认不出?”

有见多识广的走商整了整衣襟,咳了一声清声卖弄道:“这就是你们孤陋寡闻了。瞧见那身玄袍了没?万钧州的燕云锦制成,寸锦寸金,还有身上那看着像马的金丝样式,穿的正是天下第一大派皓曦的宗服。”

他脑子里想着方才嗅到的幽香,笑了两声,“那般美貌,定然是当今的皓曦剑使,池珩。”

怪道都说好商人像是生了双天眼,不仅能看出别人所思所想,还能看出身份如何。

那人所言确实不错,吸引满城目光的正是自万钧迢迢而来青冥的池珩剑使。

他对众人打量而来的眼光视若无睹,听在耳朵里的窃窃私语也权当早风,不紧不慢走过大街,停至城东的一间破庙。

甫一进去,供着笑面佛的殿顶上断瓦噼啪掉了下去,差点砸在一乞丐脚背。

这乞丐正忙着和一群乞丐围着一个孩子打架,连自己差点成了“铁拐李”都不知道,他们下手狠,骂起人来也不堪入耳。

池珩皱了皱眉,没动一下,周身微微放出的灵力却已将那群乞丐震得四散开来,纷纷倒在地上呜哇大叫。

被他们围攻的孩子虽然衣衫褴褛,发髻散乱,浑身沾着脏兮兮的尘土,但也比其他人看起来要干净些,受伤的脏手紧紧把半块发霉的馒头护在怀里,眼睛里发出不似年龄的凶光,恶狠狠盯着慢慢跨过台阶,走到自己面前停下的美貌青年。

像匹狼崽子,池珩在心里想。

“我是你舅舅。”池珩开门见山,半垂着眼居高临下道,“受你娘的临终所托,过来寻你。”

他眼皮微抬,自下而上扫了眼。那双眼睛天生适合爱人,抬眼看人时似含情又似嗔怨,连右眼眼尾下的那点朱砂小痣都生动不少。

可惜眼眸里有嘲讽似的微光一闪而过,冷冰冰叫了声对方名字,“商悯容。”

不知道的怕是会以为仇家过来寻仇。

商悯容从他的眼睛和语气里读出了鄙夷,他同样不喜欢这个突然来认亲的舅舅,甚至厌恶至极,冷笑:“我娘死去好久了,哪来的舅舅现在来找人。”

池珩投过来的视线携带着缥缈云峰似的寒意,商悯容有一瞬的退意,旋即便撑着更凶狠的表情不甘示弱回瞪过去。

两人彼此看了半晌,许是池珩觉得这样子太傻,也实在受不了这里臭烘烘的气味,径自转身。

商悯容以为自己赢了,心里自傲,又想:“说什么受我娘的托付,没一会儿就跑了,果然虚伪!”

他怨毒地盯向池珩往门外走的颀长背影,玄袍与乌发飘扬,脑后细长发带的那抹红倒似是凄寒晨间的唯一艳色。

“你最好别让我再看到你。”商悯容在心里暗暗发誓,“否则我一定会——”

“你在干什么?”他思绪骤然断绝大惊失色,下意识就想抱住承托物,待看到是柄剑托着他飞到半空后更是脸色一白,慌张摊开手臂。

池珩没有让剑飞太高,只略略高过自己的头顶,没想到会把这小子吓得破音,实在是色厉内荏。

仙剑托着商悯容停在池珩身后,池珩头也没回,哼笑一声:“废物。”

商悯容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池珩不再理他,目光扫向不远处蠢蠢欲动的乞丐。

那乞丐被这冰冷眼神吓得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时这破庙里哪里还有方才那神仙似的人。

“你放我下来!放开!”

商悯容被拎着后脖颈,身体在空中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去,池珩踩着银白剑刃稳稳站着,细白五指攥着便宜外甥的后领。

层层叠叠的险峰峻岭在云雾之下一飞而过,摔下去定然粉身碎骨,商悯容被风吹得喘不过气,闭眼改口道:“你、你下来!下来以后松开我!”

池珩不理不睬,他心中气愤,怒道:“听见了没?小白脸!”

池珩的脸色兀蒙上一层阴翳,冷冷道:“你叫我什么?”

商悯容心知说错了话,但要他识时务服软赔礼是断然不可能的,硬着头皮继续骂道:“看你的样子就算不是小白脸也一定是谁家的男宠,这用得着我重复吗?”

“你有种。”池珩笑声发寒,五指一松。

商悯容脖颈瞬间轻松,紧接着就是股脱力坠感,他眼睁睁看着池珩越来越高,很快反应过来是自己在下跌,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寒风簌簌灌进口中,肺腑皆痛,一般人坠个楼都头脑空白,商悯容从高空被人扔下还能在心里把罪魁祸首骂得狗血淋头,发誓一定要变成厉鬼索命。

池珩御剑往下在他后脑勺即将着地摔成粉末肉泥时揪住他衣襟把他提上去,问:“道歉吗?”

商悯容只觉得这人好生恶毒记仇,咬牙道:“不道歉!”

“好。”池珩点头,松手。

怒吼尖叫快要把山脉震塌,池珩从容往下再度接过他,命令道:“道歉!”

商悯容呸了一声:“狗东西,想得美。”

池珩脸色发寒,又是一松手,商悯容叫了一声便往下坠。

这次下手更是严重,噗通一声,商悯容整个人从高空掉在深湖里。

寒冷湖水刚没过口鼻,一只指节修长的手探过来把他拎上来,仙剑飞速斜飞穿过山脉。

“道歉吗?”池珩问。

“不道歉!”商悯容回。

湿透的衣服和头发往下哒哒滴水,若是掉在地上的人头上,只怕那人要担心会不会突下大雨。

池珩垂眸,把这孩子又怕又怨的表情尽收眼底,看他浑身打颤,想来是被冻得难受,眼神仍倔强瞪着。

湿漉漉的脸颊沾着水珠,从额头往下巴滴水,池珩从袖子里掏出手帕胡乱给他擦了把脸。

说“擦”是好听点的说法,应该是揉捏才对。池珩没有分毫照顾孩子的经验,手劲不小,按着帕子在商悯容脸上肆意妄为,鼻子都给揉红了。

商悯容疼得呲牙咧嘴,更是打定主意不屈服,大不了就让这便宜舅舅把自己摔死。

池珩胳膊往上提,天旋地转间商悯容感觉脚下有了实物,缓过神低头才发现自己被池珩放在了剑上,脚下只能看见成团的云雾和隐约青峰。

到底也才十岁,他登时腿软险些自己栽下去,幸好池珩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扶稳。

“喂。”商悯容咽了咽口水闭眼,“什么时候下去。”

“现在。”

“嗯?”

剑一阵疾速俯冲之后,他小心翼翼睁开眼,心脏快跳出嗓子眼,见眼前情景,不由睁大眼睛。只见云雾散开显出山峦之上的巍峨仙宫,飞鸟盘旋于宫顶,霞光如缕不绝流转,宫顶五彩神光仿似粼波。

仙剑稳稳落在山门之前,商悯容愣愣抬头,顶上的两个字他不认识,只觉得眼前景象壮观,就连山门都如此宏伟。

池珩收剑,轻轻推了下商悯容后脑勺示意他随自己进去。

守山弟子玄衣长剑,身姿笔挺,瞧见池珩以后恭敬行礼,唤他一声“池剑使。”

商悯容忍不住低头打量自己一身破烂衣衫,浑身脏兮兮,和他们简直是云泥之别,竟微微红了耳朵。

池珩面无表情,倒是点头应声,步履从容。饶是商悯容一路上和他不对付,在此时自惭形秽之下,不自觉向他靠近。

一路上弟子们都对他毕恭毕敬,凡是见了他都弯腰拱手,唤一声“池剑使”,有些则是叫“池师叔”,连着对商悯容都尊敬不少。

商悯容眼里的尊敬,就是旁人莫要不怀好意地看他笑话他,把他无视就好。

这里的人做的就很好。

他随池珩走过错落殿宇楼阁,时不时听见白鹤低吟,偶有人御剑掠过,金光如羽。

待跨过白桥,又绕过九曲回廊亭台浮壁,景色渐渐秀致,草木华盛,花叶繁丽,水边有轩,上题“汀花水树”。

商悯容问:“你一个人住这里?”

“以后就有你了。”池珩伸手拂开廊内轻薄白纱,往里有几间屋子。

出乎商悯容的意料,院中栽满花树,若说外头那些花花草草没什么奇怪,毕竟池珩又管不了门派怎么装点,但是自己住的居处,别人总管不了。

想起他把自己在空中扔上抛下的行径,这便宜舅舅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喜欢风花雪月之人。

院里最显眼的是两株树,一株玉兰树,枝头往下垂着两条粗绳,正是搭的秋千。

商悯容早发现这里的人似乎对玉兰树情有独钟,一路上看到的基本都是白玉兰,他觉得自己都要沾上花香了。

另一株树的花奇怪,在细枝开的密集如雪,花蕊鹅黄,花瓣圆润。

池珩说:“这是雪柳。”

“哦……”商悯容对花草没兴趣,随便点了点头,目光落在秋千上,抿唇不语。

毕竟还是孩子,看见秋千就走不动路,商悯容以前看见其他孩子无忧无虑地荡秋千骑竹马也羡慕得紧。

只是他现在好奇心更胜,指着秋千嘲笑:“为什么你这里还有秋千?多大了你还玩这玩意。”

“谁说是我玩的。”池珩面色森寒,拂袖而去。

商悯容不知道他在生气什么,跟在他后面进了左边的一间屋子,池珩提前打理过,一派文雅。

奈何要住进来的小主子是个野性难驯的小狼崽,一进来就被香炉的袅袅香烟熏得打了个喷嚏。

池珩坐在榻上,抬起下巴面不改色道:“你既然跟了我,我有几点规矩你要好好遵守。”

商悯容站在他对面,心道:“遵守就遵守,无非就是些老生常谈的不准烧杀抢掠之类的,我又不是恶霸,这些规矩对我来说和摆设有什么区别。”

于是抱臂道:“你说。”

“不准说粗话。”

“不准坑蒙拐骗。”

“不准欺凌他人。”

“不准乱跑。”

“不准无故打架。”

“不准姿势不端。”

“不准身躯不净。”

“不准衣裳肮脏。”

“不准懈怠偷懒。”

“不准偷奸耍滑。”

“不准忤逆师长。”

“不准晚睡晚起。”

“不准贪酒暴食。”

“不准……”

“……”商悯容不耐烦道,“你不如说说能做什么。”

池珩和他面对面看了许久,点头:“可以。”

没想到他突然变得这么好说话,商悯容颇为惊诧,下一瞬就听到他冷淡而又独断的回答。

“你能在我说话的时候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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