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郊野岭,松枝大哥被一卷草席裹住掩埋,两人合力刨开土,池珩讶然道:“怎么埋得这么浅?”
松枝赧然回道:“我们没有铁锹锄头,只能轮流用手挖出一座坟。”
她瞥了眼池珩,低声谈起方才同他的争执。
“你说得也许是对的,除了空有善心外什么都没有只是水中月。但我说得也未必有错,否则,你明知道这世道有多么悲凉,可你还是过来了。”
她双臂环膝攥紧衣服,道:“你能来九韶,那么你一定去过许多地方降妖除魔,你是修士,你做的事情大概就像清官除奸、将军杀匪一样,你其实也想改变世道。”
“或许吧。”池珩模棱两可。
他本就不是多言之人,为了劝松枝回去费了不少口舌,如今嗓子颇疼,也很累。
他把注意力重新转到草席,缺月已隐入云层,池珩在黑暗里隐约看出草席右侧有一团显眼深色,指尖凝出金光接近,双眼一冷。
松枝更是呆住了,眼睛有一瞬的惊惧,随后渐渐失神,唇瓣微张发不出声音。
池珩叫了她一声:“松枝。”
她如同披着人皮的木偶,捂住嘴愣愣不动,五感顿失于天地。池珩提高声音接连喊了好几声,她才把目光从尸体空洞洞的心口移开,如梦初醒般干呕,指甲深陷掌心,泪连成珠。
“谁干的?”她十指抠紧土砾,快要将牙齿咬碎恨恨出声,骤然拔高声音嘶吼,“谁干的?!”
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池珩卷好草席,默然等着她,待风歇泣止,他问:“你大哥平日可有与人结怨?”
松枝抚着胸口哽咽,连连摇头:“没有,我大哥的脾气最是好,怎会和人有仇。何况……何况……”
她呜咽着说不出话。
何况是何等血仇,竟能让人作践尸体把心掏出来。
池珩站起来,道:“等到白天,你去打听下其他人的坟在哪。”
松枝不愧是常年混迹在三教九流的九韶本地人,不消两个时辰就打听到了五人的坟,池珩满意道:“做的不错。”
她颇为害羞,低头挠了挠头发。
池珩心中所料不错,二人扒开坟墓,五人如松枝兄长一般被人挖去了心脏,
行径狠毒,只怕是要做什么歪门邪道。
抚上死者心口被血濡红的衣料,池珩心里有几分猜测,却又觉得太过荒唐,宁愿是自己想错了。
他合上棺材跃到地面,松枝朝墓碑拜了拜,举起临时买来的铁锹填土。
“先回去吧。”池珩掏出手帕擦手,细致得仿佛连指甲缝也不放过。
松枝看他神色冷恹,不免有些惧意,小心道:“我带你回我家。”
她扛起铁锹带头走,池珩看她身板瘦小,好几次想要把铁锹接在手里,都被她挥挥手拒绝。
“快到了。”
在池珩又一次伸手的时候,松枝指着前面的破旧草棚,说:“就在那里。”
她话音刚落就皱起眉扔掉铁锹大步上前,“你们在做什么?”
她的朋友们都乱哄哄围在一起,朝被他们包围的人拳脚并用,那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三两下推开他们跨坐在领头人身上挥拳。
“是老大回来了!”
小胖子抓过松枝的手带着她快步跑过去,同时不忘大声告状:“老大,这小子来我们地盘挑事。”
松枝一拳头挥到那人头上,怒道:“找死!”
那人捂住头发出一声惨叫。
池珩一听声音登时扒开哈哈大笑的孩子堆,看见真是那人后差点一口气没提过来。
“商悯容?”
商悯容瘫倒在地上的身板一僵,飞快瞥了对面一眼,猛地把手从头上拿下,立定背手,露出头上鼓起来的大包。
松枝问:“你们认识?”
池珩道∶“我外甥。”
商悯容哼了一声。
“外、外甥。”松枝默然把刚从揍人的那只手藏到身后,说话突然有些磕巴,“那他、他来这里是……”
“不是我。”池珩否认,冷冷盯着满脸伤和灰尘的商悯容,“我走时是怎么和你说的?”
商悯容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衣服上的尘,“你说了不准我乱跑,不过……”他轻蔑笑道,“你说你的,我听不听不由你做主。”
被他揍得最狠的男孩捂着血糊糊的脸呜咽告状∶“那你干嘛和我们动手,好疼。”
“呸!谁稀罕理你们!”他啐口血沫吐地,瞪向躲在人群里缩头的猴鳃脸,“不过就是想问问路,他却出言不逊。”
猴腮脸心虚移开眼看地,道:“老子……老子就是脾气不好,怎么地?”
松枝一听,扶额叹息。
合着到头来是他们这里不占理在先。
她一拳打在猴腮脸头上,猴腮脸捂住头呜哇大叫,她叉腰道:“你又惹事!”
“我错了还不行吗?”猴腮脸委屈抬头。
一圈人也不好一直围着,池珩开口让松枝带他们回草棚里去。
“那你不……”她原想问池珩不进去吗,话到嘴边注意到这对舅甥彼此之间死死盯紧的剑拔弩张气氛。
她可不想做城门失火后被殃及的可怜小鱼,招手就是一呼百应,呼啦啦全跑回棚里,都怕极了这打架不要命的不速之客。
“你过来。”池珩拽过商悯容。
此处是城郊,草木繁茂,池珩不顾商悯容拖着他大步不停。
商悯容踉踉跄跄跟着,猛甩胳膊也甩不掉,他觉得自己像一头被屠户拖着待宰的猪,满心羞愤难当。
清溪远涧,落花浮水,池珩松开他,问道:“你怎么过来的?”
“偷上商队的马车,怎么了。”他心中有气,话说出来也冲。
池珩上下扫视他,问:“累吗?”
“这关你……我……”他原本气势汹汹的话忽然转了个弯说不出来。
两根并拢手指忽然抵上商悯容的下巴,他被迫微微仰起头,羞恼道:“你这是做什么?”
“受伤了。”池珩的指腹往旁边轻抚擦过渗血的伤口,商悯容嘶了一声,眉心微皱。
这是刚才和那群小屁孩打架时不知道被谁的指甲刮伤的,他拍开池珩的手,道:“小伤都算不上。”
“行,那我不管你,所以你为什么过来?”
商悯容别过脸闷声:“我无聊不行吗?”
池珩挑眉,道:“你简直是在找死。”
“是死是活都是我的命,不用你管。”商悯容冷冷开口,“你以后别擅自决定要我待在哪里去哪里。”
他说完头也不回原路离开。
池珩低头看向水中倒影,叹了一声。
松枝站在草棚外张望,瞧见那凶巴巴的外甥走近,径自跑过去和他擦肩而过抓住他后面那人的手。
“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放开他。”
池珩和松枝俱是一愣,商悯容死死凝视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冷冰冰开口:“放开。”
松枝不明所以松开手,挠头道:“你外甥好奇怪。”
“……”池珩无奈摇头,“应该是在耍小孩子脾气。”
他走近商悯容,问:“你要和我们一起去调查吗?”
商悯容来的时候为了防止池珩把他拎回去想了许多解决办法,没想到池珩会主动问他。
他这会儿倒拿起乔来,假模假样咳了一声:“本来我是想来这里玩……”
“那你去玩吧。”池珩转身。
“你!”商悯容又被气到了,“我不玩。”
他怒气冲冲扯过池珩的袖子逼人家看他,一字一句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说罢瞪了眼脸色迷茫的松枝。
松枝住的草棚恰好搭在离城门附近,不远处有间茶棚,在那里能看见城门口。
池珩坐到长凳,道:“上一壶春茶。”
卖茶的是个老头,自城内接连离奇死人后生意就没落下去,每日只能独自揣着袖子坐在棚里撇胡子,听见生意上门乐呵呵起火。
松竹和商悯容一左一右坐在他身侧长凳,见他还有闲情逸致喝茶,商悯容出言讥讽:“当时在皓曦,要走的时候看起来那么大义凛然,现真在到了怎么开始喝茶?”
老头端来春茶,佝偻腰笑呵呵先给池珩斟上一杯,紧接着又给两个小孩满上。
白雾腾上缭绕,热气氤氲眼底,池珩的眼睛在袅袅白雾里清润许多。
“等。”
左右二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松枝磕绊道:“可……可若是再等下去,又有人……”
她说到这里蓦地哽住,眼睛不可置信地睁大。她只觉得这想法太过荒谬,不安而期待地看向池珩,多希望他能一掌拍桌起身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说他岂是那种人。
然而池珩只微微晃着茶,目光深深飘向城门口。
城门不见守城士兵,大门孤零零敞开,风吹沙砾入城,青草低斜。
池珩往城门走去,风兀自大了起来,碎发遮眼,雾气蒙蒙。
有纸钱飘到脚底,哭丧声在冷雾里萦绕,一架金棺被人抬着从池珩身边路过。
过路的白衣人们面色麻木,白绫飘荡摇晃,通金的棺材在昏昏暗雾里金芒灿灿。
池珩以前见过这种景象,那是在幽冥地府,恶鬼过境才会有的场景。
松枝和商悯容赶到他身边一左一右站着,松枝干黄的脸在雾气中发白,上下唇瓣微微颤抖。
池珩按住她的肩膀,道:“跟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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