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什么?
哲学家写,人是一支有思想的芦苇。
具体一点,人在自然界的确定的位置是:动物界脊索动物门脊椎动物亚门哺乳动物纲灵长目人猿超科人科人属智人种。
但是,要王不负来对人下定义——
他只能说:“人是一头奶牛。”
这位奶牛先生神情莫名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没戴眼镜,皮肤光滑,身姿修长,耳朵老实长在太阳穴的下边和眼睛的旁边——而不是头顶。
转过身——很好,也没有尾巴。
他实在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是一头奶牛,一双时刻眯起的微微上挑的眼睛真诚地看向他的舍友,一头据说一天能产十三点七公斤牛奶的优质奶牛,克洛普。
王不负不耻下问,“抱歉?我以为,我同一个人类……并没有什么分别?”
克洛普站在他的旁边,闻言大笑起来,一天能产十三点七公斤牛奶的优质奶牛比王不负高一个头,肌肉虬结,块块分明,笑声震得天花板都在颤。
“你这家伙,装什么傻呢!”
克洛普拍王不负的背,“你是人,不影响你也是一头奶牛啊!这可是一个光辉的职业,高薪,工作时间短,在社会上也很享有一番赞誉。我们出产的产品为人们提供优质的蛋白质,使成人饱腹,使孩子们茁壮成长!”
职业。
王不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语。
红发舍友穿得很简朴,白色短袖红围裙,下装是一条深黑色的棉麻长裤,胸口以回形针别着块“65号”的塑料牌子。克洛普原地转圈时,王不负瞧到白色短袖背面印着“拉茨费尔德牧场”。
王不负身上也是这一套衣服,差别时他穿XL号而克洛普穿XXXL号,以及他胸前的塑料小牌牌上是“66号”,真是个又吉利又魔鬼的数字。
是统一的工服吧,大概。
他还想问点什么,优质奶牛克洛普却搂住他的肩膀,那张英朗的人类面孔流露出一点怜悯,说话的语气就像一个母亲对她将要远航的儿子在慈爱地嘱咐着琐事。
“可怜的维克托,你太紧张了!好几天前就开始睡不着。”
“今天是你将要正式上岗,成为一头光辉的奶牛的日子,你最好保持冷静,否则你的情绪很有可能会影响到……你前些日子入职时,牧场为你与疫苗同时注射的药剂正常生效……”
克洛普的手臂压在他肩上犹如泰山压顶。
王不负善意推开了优质奶牛克洛普的胳膊。
紧张?谁能不紧张!王不负前一晚还是未来可期的世界QS前一百大学里的在读金融本科生,下一刻却成了一头奶牛,要他就那么顺畅地接受这个“光辉的职业”绝无可能。
他只好拐着弯抹着角地从舍友嘴中打探消息,比如说什么药剂?什么疫苗?再比如说——
“我能换个工作,不当奶牛吗?”他诚实地问。
“做一点别的工作,随便做一点什么。去当个销售、会计,进软件公司当个电话客服也不错……”
耐心解答了其他问题的克洛普,一听他道出这句话就瞪大了眼睛,好像王不负说出的不是“换一个工作”而是“我活腻了今天就准备三二一跳”一样。
红发人指着王不负手臂上扎着的的、约有两指头的红黑色带子,让他去看。
王不负低头,那带子上有块芯片,他以指触之,浮现出一道光幕,光幕用娟秀的字体标明了“姓名:维克托”,“职业:奶牛”,“入职牧场:拉茨费尔德中级牧场”。
最后两行字,由一长串单词和数字够成,令人眼花缭乱:“奶牛75%,鸡10%,鱼3%,音乐家8%,维修工人2%,清洁工2%”。
他心里萌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这预感在接下来克洛普所说的话中验证了。
“你是一头天生的奶牛,维克托!”克洛普高喊道,“你的基因检测报告上写了,你与“奶牛”这个职业的适配度足有75%!”
“你生来就该在奶牛这个职业上发光发亮——我真不明白,许多人想当奶牛都当不上,你却不珍惜这个机会!”
十足具有职业光荣感的克洛普在原地转了几圈,脚踩在地上铺的干稻草上,致使稻草发出“索索”的碎声,焦躁,红发下带着雀斑的皮肤因愤怒而同样红了起来。
“额,”王不负微笑,不动声色地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留出点足矣用来闪避“万一”时刻下,克洛普的大拳头的空间,“克洛普,我的朋友,我非常理解,并且由衷地敬佩你对“奶牛”这份职业的热爱与荣誉感。”
“但是,这或许是我个人的职业选择?我是说,额,中途后悔?”
“只是——”王不负一转话头,他意识到基因报告在这个世界上对于人们的职业选择或许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他若是不想当奶牛,也不该脱离基因报告才是,否则对于其他人——包括克洛普,而言,他就像一只小鸡在天真地询问“为什么我不可以变成老鹰?”
那太愚蠢了。
王不负眯着眼,他从前实际上有五百度的近视和三百度的散光,两只眼,现在也没改变。
然而也许是因为没人能想象一只奶牛带着眼镜,文邹邹质疑着“人怎么可能是一头奶牛”,他苏醒在这个奇怪的世界,奇怪的地方,只有眯起眼睛,才能稍稍看清一点儿——现状。
他说:“我以为,当只英勇的鸡也不错,公鸡只需要在日出之时引吭高歌一首,不错吧?别看我现在这样,我小时候,可很有一番歌唱天赋,还拿过儿童歌唱大赛的第三名。虽然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不过,老兄,你知道的,天赋是神赐的礼物,不像努力才能取得的成果,它并不会因为时光流逝而消退。”
克洛普被夸,欣慰地微笑起来,后续听了王不负的话,表情又变得不大好。
“不不不!”红发人的神情变得困惑,“你怎么会这样想!歌唱得怎么样,有没有天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经注射了药剂,不再有选择其他职业的机会啦!”
“你忘了吗?今天是你要正式上岗的日子啊!”
靠!
深呼吸,深呼吸,保持笑容,对,没错,茄子——一个笑容。
“呃,我是说,”王不负仔细措辞,“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该是一头奶牛,就是,呃,有点好奇,对,我有点好奇那些我未曾选择的职业的状况,人总是这样,会不断美化自己没有选择的另一个选项——哎呀,克洛普,同情同情我吧!”
王不负以为,人不能,至少不应该——是一头奶牛。
打进身体里的药剂是什么暂且不论,他绝不会就克洛普的一面之词就打消换一份工作的想法的。
说到底,克洛普的工作是“奶牛”而不是“情报部门工作人员”,谁能保证红发人说出来的每个单词、每个句子,都是百分百正确无误的?
去做基因检测报告呈现出的结果以外的工作等于找死,那他干点,不,了解点基因检测报告以内的工作讯息总可以吧?
想到这,王不负朝克洛普投去一个“拜托”的目光。
克洛普被他说动了,勉强道:“好吧。你刚刚说什么?歌唱?不,高歌当是音乐家该干的事情才对!只有下等人,社会的蛀虫,靠救济金生存的存在,才去干那种工作!成日和把喇叭一样讴讴喳喳,不能创造半点儿社会价值!”
“额,”优质奶牛的话语直白的让王不负一愣,音乐家居然不是那堆数字和百分符号里最体面的工作吗?他无奈地笑了,“我以为——算了——那,鸡,我是说,公鸡这个职业,职责是什么呢?”
“公鸡?那是什么?鸡就是鸡啊!只有这个职业,我从未听过什么公鸡的!”克洛普说,“你曾经想过当一只鸡吗?”
“鸡蛋确实具有相当的营养价值,富含优质蛋白质、维生素……鸡和奶牛一样,也是个高薪工作,休息时间长……”
红发人犹豫片刻,环绕四周,最后神神秘秘地招呼王不负靠近自己,压低声音,说:“还好你最终选择了当奶牛!”
“鸡,我总听人说,都是一群命短的疯子!据说,很多新闻报道里的恶/性/事/件,都是他们搞出来的,弄得社会上人心惶惶。”
王不负深知,别人在向你透露一点小秘密的时候,你无须追问“为什么呢?”、“怎么会这样呢?”,只需要顺着那人的心潮澎湃就好。
于是他配合地顿首,恰时表现出求知若渴,“那真糟糕!”
“可不!”克洛普果不其然,被王不负这幅姿态激得兴致勃勃地继续了下去,“还有更糟糕的,从事“鸡”这个职业的人员,很少有能活到退休年龄的,他们大多早早就死掉——要不就是被关到监狱里去了。”
王不负皱眉,很骇然地捂嘴感叹:“为什么会这样呢!”
或许根据基因报告来选择职业自有其一番道理(但要王不负承认自己是一头天生的奶牛绝无可能)。
他胳膊上的娟秀字体没写他有做演员的才能。王不负的表演夸张而脱离实际,瞪眼踢腿,呈现在大荧幕上只会伤害观者的眼睛,但好在对付克洛普够用。
红发人被问得一怔,一对粗犷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克洛普张了张嘴,肌肉虬结的胸膛起起伏伏,仿佛有无数理由即将从那张嘴里奔涌而出,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但最终,迷茫在克洛普那张英朗的、带着雀斑的脸上出现了。
“为、为什么?”克洛普下意识地重复着,声音比刚才低了好几个度,像是不明白这个问题本身意味着什么,优质奶牛抬起手,用力挠了挠那头蓬乱的红发,“这……这哪有什么为什么!”
他的眼睛在房间里胡乱扫视,从地上的干草扫视到墙上悬挂的镜子,再到房间里两张铁质的单人床,薄薄一层被褥整洁地叠在床上。最后,克洛普的目光落在了王不负与他一致的穿着,“拉茨费尔德牧场”发放的统一工服上。
“就像这件衣服!你是66号,我是65号!难道你还能问我,‘克洛普,为什么我不能是65号’吗?”
优质奶牛困惑不解,一双手在红色的围裙上摸来摸去,脚踩的靴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克洛普的确对王不负提出的问题一无所知。
没关系,非常棒。红发人能告知他以上消息,王不负很惊喜,而新手大礼包获得的奖励比较基础,进阶的奖励需要探险获得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
“不能再就这个话题讨论下去了。”王不负在心里对自己说,“继续下去对我这个‘紧张的新奶牛’没有一星半点的好处。现在、立刻、马上,我必须转移话题。”
“好吧,好吧。65号先生,冷静,冷静。你说得对,数字就在那里,争论它确实没什么意义。”他耸了耸肩,放弃争辩,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手臂光幕上的“鱼3%”,漫不经心地裂开嘴,友善地询问道:
“那么……克洛普,老兄。看在咱们为同一个老板效力,同住一个宿舍的份上,跟我聊聊这个‘鱼’怎么样?听起来总比命短的‘鸡’要安稳些吧?他们具体都做些什么?总不能整天在水里吐泡泡……游来游去……?”
“……”
为什么不行呢?有什么道理不行呢?他们的职业是鱼啊!鱼难道生来不是干这事的吗?游啊游,吐泡泡,闪光的鳞片在灯光的照射下反射出霓虹的色彩。
王不负从克洛普的眼神中看出了答案。
该死。该死。
一天到晚待在水里他真的还能健康地或者而不是泡了浮囊,早早离开人世吗?如果他不放奶牛,能换职业的话——鱼又完蛋了。
维修工人——清洁工——别提了,这两个加在一起总共在他的基因报告上只占4%的工作在克洛普嘴里和流落街头沿街乞食没什么区别,满大街都是这样的人——克洛普说。
王不负曾预想过自己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工作一千年都不一定能赚回学费的可能,然而,今天他发现自己预想少了。
原来还有按部就班工作一辈子都赚不回学费那么我——我不当人了。这个选项。
听起来也太离谱了。
热心的克洛普为了舍友能爱上“奶牛”这份工作,别再在心里继续美化不入流的“音乐家”、“维修工人”、“清洁工”,想着出卖屁/股或是挑战荒野求生,付出了太多努力。
优质奶牛带着王不负离开了宿舍,红发人要去完成他光荣的、伟大的KPI了。克洛普坚信王不负看了这过程就会为之倾倒,并主动接受命定的好运,但王不负对此充满怀疑。
……放过他吧!
站在奶牛们统一的挤奶场地时,机器的“嗡嗡”声震得王不负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舍友,名叫克洛普的优质奶牛,坦然地脱掉了红色围裙和白色短袖,保持了和周围所有奶牛的一致,光着上半身,和将两个透明酒杯一样的碗从粉红色的机器里面拉了出来,扣在了一对胸肌上。
机器运作,源源不断的白色液体被榨取了出来,王不负看见机器上跳动的白色数字从“0”一路攀升至了“7.66”,单位是“L”。
真不错,克洛普一次就为牧场提供了7.66升的牛奶,这桶牛奶在牧场涨薪前能为克洛普带来三十金币的收入,涨薪后,能有一升五十金币的贵价。是一枚鸡蛋的五倍,音乐家一天收入的五十倍,清洁工、维修工平均收入的百倍。
机器“滴”地停止运转,克洛普单手将两个杯子从胸上抓下,原样放回了机器里去。意料之外的是,红发人拿了两个纸杯,从那桶刚从其身体挤出来的……牛奶里,随手舀了两下,分给了王不负一杯。
“尝尝看,维克托!”克洛普仰头将自己那杯一饮而尽,豪迈地抹了把嘴,眼神期待,“这一口在外面可得要至少三枚金币,瞧,多新鲜!还没经过高温消毒呢。我敢保证,你绝没喝过比这更好的牛奶!”
没有一头奶牛能忍受自己产出的牛奶被比下去,哪怕是在同僚的大话里也不行,一时之间挤奶厅里全是奶牛们的“吁”声。
克洛普穿上衣服,丝毫没有对此情此景感到一丝尴尬,红发人催促王不负赶紧喝下那杯牛奶,那杯还温温的、未经过什么高温烹煮还是巴氏消毒的鲜牛奶。
王不负低头,看着被塞到手中的纸杯,杯中的液体呈现出一种乳白色,那色泽既不偏黄,也不白得寡淡,不像他记忆中超市货架上任何一款牛奶,它更稠,更润,表面没有任何令人不快的浮沫或油花。
一股浓郁、纯粹、带着丝丝好似坚果烘烤后涂刷蜂蜜后一般的甜润气息的奶香直冲王不负的鼻腔。这香气饱满而富有侵略性,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无孔不入地熏入他的脑浆,熏得他迷迷瞪瞪,喝醉了酒一样产生头晕目眩。
克洛普期待的视线,让差点儿就被排山倒海涌来的荒谬感压垮的王不负咬住了牙。他正面临着喝与不喝的抉择。面前场景超现实得让他头皮微微发麻。王不负颤抖着手将纸杯凑到唇前。
哎呀,哎呀!拜托!如果我犯了什么罪,请让法律来惩罚我吧!而不是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亲眼目睹未来的同僚们和现今的舍友,是怎样当好一头奶牛之后,还叫我喝下他产出的光荣成果啊!
理智在尖叫着拒绝,但在众多奶牛职业从业者的注视下,他能说“不”吗?
他们各个都比王不负高且壮,比较之下,王不负简直就是一头未成年的小牛犊子!随便哪一头——抱歉,他下意识地用了“头”——哪一位,都不是王不负能抗衡的存在。
破罐子破摔吧!好奇心以及那确实诱人的香气,驱使着王不负轻轻抿了一口。
口感……出乎意料。
牛奶温润地滑过舌尖,质地异常丝滑醇厚,天然的、恰到好处的油脂感为这杯牛奶赋予了浓郁的滋味。清甜的主调在入口瞬间绽放,紧随其后的是层次丰富的**。甘美。丰腴。
他下意识地又喝了一大口,感受着那美妙的口感,事实证明,抛开其匪夷所思的来源不谈,克洛普产出的牛奶,确实比他穿越前喝过的任何牛奶都要好喝。好喝得多。好喝得非常多。
这认知让他心情复杂,一方面,王不负为这闻所未闻尝所未尝的美味所折服,另一方面,王不负为这这杯牛奶的来源和从命运的一角中窥得的、自己将要面临可怖命运而心生绝望。
王不负咂了咂嘴,残留的醇香仍在齿颊间游荡,最终,他只能对着克洛普,干巴巴地挤出一句:
“……味道真不错。”
周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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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奶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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