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有人告诉陶羽,你是一个没人爱的小孩,你爸爸不要你了。
陶羽的整个幼年时期都是跟着妈妈和姐姐在大院里度过的。
在陶羽的印象里,大院里的桂花树一年四季都那样立着,春夏秋冬,风雨霜雪都是那样。
温和又坚韧。
这也是陶羽印象里小时候的妈妈的样子。
再后来的时候,有人说,你是灾星,你爸爸不要你了,你妈妈被你克死了,你姐姐也不回家。
陶羽是个唯物主义者,他不相信什么克不克的,但是他有一段时间会想一个问题,或者说,困惑。
可能他生来就注定要一个人孤独地活着,不然为什么他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离他而去?
对大多数人来说,夏天是明媚炽热的,蓝天、热风、西瓜、蝉鸣、玫瑰,这个季节似乎一直与这些美好的东西挂钩。
但对陶羽来说不是的,至少在他十五岁后不是了。
三年前的夏天也像现在这么热,蝉鸣不断,高大的杨树总是发出脆亮的哗哗声,空气里散着若有若无的西瓜的清甜。
直到——
“砰——”
飞速驶过的货车碾碎骨头,腥甜浓重的血味瞬间在空气里炸开,校门口的人群沉寂过后猝然响起尖叫声,紧接着纷纷攘攘的讨论声和110、120的电话声响起,交织成了让人窒息的网。
陶羽其实离得有一点远,但是他清清楚楚看到了车祸发生的全过程,当时他正好看着那个站在路边准备向他走来的女人。
周围的世界骤然沉入海底,他不怎么能听清周围人在说什么,世界在旋转,而后变得模糊,最后分崩离析。
只剩下了鲜红的地面和手里粘腻的血。
而校门外的十字路口成了他往后几年挥之不去的噩梦。
陶羽不太记得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记得他抖着手指把邻居叔叔覆在他眼睛上的手推开,无视了身后慌张的“小陶别看”,跌跌撞撞跑过去,哑着嗓子打着颤发出了个气音:
“妈……”
后来救护车穿过拥挤的车辆和人群到达现场的时候,地上的女人早已没了气息。
当时这场车祸上了本地新闻头条,目击者很多,也流出了很多照片,不乏有几张拍到了跪坐在旁边的陶羽。
于是,各种麻烦接踵而至。
或许这个世界老是喜欢开各种玩笑,在妈妈下葬后的第十天,一个陌生的不速之客拿着照片一路问到了陶羽的学校。
他自称陶羽的父亲。
陶羽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件事,他初中住校,也办了走读证,但是一直没怎么用,后来听同学说这段时间一直有一个人在校门口打听他,他就去了校门口。
校门口的男人约摸四十出头,带着方框眼镜,不苟言笑地站着,倒是像在搭身上熨的一丝不苟的衬衫。
陶羽刚走到校门口,就被这人抱了满怀,他声音激动:“儿子!?跟我回家,我带你回家。”
陶羽挣了几下,发现挣不开,于是动作干脆地扭着这人的胳膊使劲推。
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力量不容小觑,这一推倒是把比他高出一个头的中年人推得趔趄了好几步。
陶羽不想跟人纠缠,想赶紧回去上课,于是赶紧跑到了门卫室,正好门卫室的门卫听到动静出来看情况,陶羽赶紧向他解释了情况:“叔叔,我不认识这个人,他说他是我父亲要拉我走,我……”
“我就是他父亲,我可以解释。”那人扶了扶眼镜,截了陶羽的话。
“我现在是孤儿,没有父母,我不认识你。”陶羽垂下眼睛,声音有点哑。
这是一句很让人难受的话,门卫当然知道前段时间这里有一个学生的家长出了车祸,但是现在没想到这个孩子是孤儿了。
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有基本的共情能力。
恐惧、喜悦、悲伤、愤怒,这些情绪都是会传染的。
门卫伯伯一听当场就抽了根棍子把人打了出去。
陶羽回到教室,心里盘算着以后该怎么办。
其实他的情况不算特别糟,对比大多数孤儿来看,他还有一个姐姐,还有一笔可观的赔偿金,再加上保险赔付林林总总一百多万,妈妈还留了两处房产,至少短期内不用担心衣食住行。
眼下还有另一个问题,这几天在学校门口徘徊的人是谁?
陶羽很小的时候问过妈妈,他爸爸是谁,为什么姐姐姓季不姓陶,当时陶嫣不答只笑,她笑得温柔,但是四五岁的陶羽在那笑里迷迷糊糊感觉到了不好的情绪。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问过妈妈这个问题,而是困惑地向姐姐季景缘问了两次,**岁的季景缘答的一本正经:“他是坏人,所以他死了。”
陶羽不相信,后来他又问了住在旁边带着孙子的陈婆婆,陈婆婆摸了摸他的头,声音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他做了很多不好的事,他对不起你们,所以你妈妈不要他了,你姐姐也不要他了。”
当时的陶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还是一本正经地点头:“那我要不要他,所有人都不要他。”
后来他再问任何人,他们都说他没有爸爸,他爸爸死了,他当然知道这话不真,但时间久了就想明白了:大抵那真不是个好东西,所以就当是死了吧。
可是当时陶羽万万想不到很多年后会有自称是他父亲的人找上来。
倒是有些措不及防。
不过退一步来讲,这个人是不是他亲爹都无所谓,从他出生起他就是跟着妈妈姐姐还有大院的人一起过的。
现在……或许可以看做一个死了很多年的人突然诈尸了。
陶羽晚自习的时候转着笔这样想。
可是事实证明一个对一家三口不闻不问十几年现在因为是儿子找上来的人是无耻又没有下限的。
最开始的几天,陶羽晚上决定不回家住,先避一下,等到第四天陶羽下了晚自习拿着两张卷子回家的时候突然又被人拽住了,就在校门不远处的拐角处。
“小羽,跟我回家吧,你一看就是我儿子,鼻子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回家我给你改一下名字,叫季羽,以后………”
陶羽烦躁地把人一脚踹开,还没来得及踹第二脚就被人抢先了。
来人约摸三十出头,穿着白短袖黑短裤,因为是一路跑过来的,所以头发有点乱。
可惜没踹两脚,所谓的“亲爹”就骂骂咧咧地跑了。
“宋叔叔?你怎么……”陶羽话都没问完就被打断了。
“小陶啊,我前几天请假回老家了,今天才知道这事的,这次就不说了,以后再遇到这种事记得赶紧跟我们几个叔叔阿姨说,打人骂人这种事不用你做,你这年纪这么小,正长身体呢,可别累着了。”
陶羽的表情有一瞬间空白,呆呆地“哦”了一声 。
宋经远也住在大院,前几年搬过来的,方便在这个初中教书,也是大院的租客,平常跟陶嫣关系不错,其实这么说也不准确,大院里所有人都跟陶嫣关系不错。
于是陶嫣出事后大院里的人自发为她料理后事,替她照顾两个孩子,所以陶羽觉得自己还算幸运,至少他不是完完全全孑然一身。
“小陶,走吧,回家。”宋经远拍了拍陶羽的肩,声音温和。
陶羽往前走了两步,突然道:“他回去举报你吗?”
宋经远推了推眼镜:“别担心,我看过了,这一片没监控。”
宋经远跟陶羽一起回了大院,宋经远也没问那么多,只是嘱咐他别想那么多,晚上早点睡觉。
陶羽给季景缘打了电话,季景缘生怕这几天陶羽出什么事,接的很快。
刚上大一的季景缘也很稚嫩,并没有她前几天那场变故表现出的那么稳重,再怎么算她也不过是个刚成年的小姑娘。
季景缘急切地问陶羽需不需要她回去,着急得泪都出来了。
陶羽倒是很冷静,安慰了两句说不用,然后便问起了具体细节。
其实季景缘知道的也不多,当年陶嫣带她走的时候她不过三岁多一点,但是她似乎是目前最清楚当年的事的人。
陶羽跟季景缘聊了两句就挂了电话,他差不多能拼拼凑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大概二十五年前,陶嫣跟那个据说叫季风泽的他亲爹是大学同学,两个人是很经典的从校服到婚纱的故事,虽然都是两个人偶尔会有点小摩擦,但是在其他人看来这两个人就是在打情骂俏。
打情骂俏当然可以,但是结婚的第三年就变成了真的动手。
或许而在结婚后的第四年,季风泽出轨了,而且出的很高调,小三都直接找上门来了。
陶嫣当即摔了碗,当天下午收拾完东西硬拽着季风泽去了民政局。
这个婚离得很干脆,一方面是季风泽理亏,二是陶嫣和季风泽早就想离婚了,陶嫣是早就觉得没必要这样过下去了,季风泽是为了早日娶新媳妇。
季景缘说或许早在他们结婚之前他们的相处方式就有问题了,陶嫣是独生子女,父母给他留了好几套房,而季风泽是农村五个孩子的家庭里出来的,这样的家庭一般的赋予。
这样大的贫富差距老是让人觉得季风泽给陶嫣的相处是季风泽在讨好陶嫣,有点卑微但是很有用,他结婚前就从陶嫣那里拿走了两辆,只是当时的陶嫣没有发现,她被家人保护的太好了,觉得喜欢的人互相送一点东西是很正常的。
其实这一点从后面也可以看出来,季风泽的出轨对象是公司高管的女儿。
其实概括一下无非就是人渣骗财后出轨的简短故事。
现在的情况差不多是季风泽的新妻子这么多年来也没能生出一个儿子,家里的老人急了要他们离婚,季风泽没办法也刚好看到了新闻,这才大老远跑过来找这个刚刚才知道存在的儿子。
往后的那段时间,季风泽每天都要去学校门口骚扰陶羽,被揍了几顿后还是那样,报警也没什么用,陶羽烦不胜烦,索性报考的时候就报了平高。
于是他就来到了这里。
于是他遇见了林斐。
陶羽用手指绕着林斐的头发打旋,把那些不好的记忆从脑子里扔出去,挑挑拣拣出了一件可以算得上温情的事情 。
“我小的时候跟我姐姐一起喂过一只流浪狗,它当时差不多一岁大,脏兮兮的,瘸着一条腿在垃圾桶里找吃的,我和姐姐看它可怜,把它带回家给它吃的,还给它洗了澡,最后把它肚子喂的圆滚滚的。”陶羽声音带笑,说着又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林斐很捧场:“然后呢?”
“然后它自己就走了,我们突然发现它的能走路,没什么问题,好像只是喜欢提着一只腿走路,看上去像是瘸了。”陶羽的声音无奈又欣喜。
“这小骗子不会是为了博取同情骗吃的才这样干的吧?”林斐提出合理怀疑。
“不,又过了几天我路过路口,发现那里新住了一位爷爷,它是狗主人,它有主人还天天出来骗吃骗喝。”陶羽松开林斐的头发,声音有点气鼓鼓的。
“鱼,话说你还有一个姐姐吗?这样挺好的,好歹有个陪说话的人。”林斐表示很羡慕。
“还好,她比我大四岁,我们关系很好,但是这几年她在外地上学,我们两个都很忙,联系就少了。其实我们也就我们妈走的时候联系的多一点,她太忙了,我也挺忙的。”陶羽歪了歪头,解释道。
林斐哑然,过了一会才接上话:“那你现在……”
“现在法律意义上来说我是个孤儿。”陶羽给林斐补完了话。
林斐安静了,伸手摸了摸陶羽的头发,像是给猫顺毛。
“你也不用担心,我很乐观,而且很多人都对我挺好的,你、宁姐、陈飞扬、我姐……大院那边的人,宋老师,隔壁爷爷和孙子、阿婆……”陶羽掰着指头数了数,一一给林斐列了出来。
“我不觉得我命不好,无论我在哪里,都有人对我很好,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嗯,以后也是。”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