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ruel summer(三)

从挨着学术报告厅的博物馆员工通道往外走,岑淼清晰地感受到身体在一点点回暖。

岑淼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博物馆的冷气开得仿佛比太平间还足,只穿了一件工装背心的岑淼完全扛不住冻。之前在东馆展厅做文物扫描的时候,她还能通过不断动弹让身体发热,但刚刚在报告厅安静地待着,没多久她就冻得指尖都发紫了。

‘嗯?怎么又下雨了?’

岑淼站在门廊下有些头疼地望着天空。

本来夏日逢骤雨也是常有的事,天气预报本来就会有偏差,可她现在非常不情愿再回到冰窖一样的博物馆,想着要不在附近逛逛,却又被泼天的雨困在了廊下。

心情变差的岑淼从口袋里掏出荷氏薄荷糖和烟盒,她剥开糖衣将薄荷糖塞进嘴里,然后抽出一根细烟含在嘴里。

薄荷糖配烟、薄荷糖配冰美式、薄荷糖配伏特加......

这些都是爽点很高的岑淼摸索出来的特殊癖好。

她需要强刺激,才能感受到来自大脑皮层真实的兴奋反馈。

“啪嗒——”

“啪嗒——”

屋外携带着雨的大风让岑淼的打火机连续两次都没打上火,她站在原地气得一跺脚,不死心地抬起另一只手来挡住风。

就在这时,岑淼身后的员工通道内传来故意压得低沉且严肃的男声。

“女士,这边不是吸烟区。”

岑淼被这平地惊雷般的呵斥声吓得一哆嗦,身体向后转去、想要看清来人的同时,她含着细烟的嘴自然而然地微启,一直未被点燃的烟灵巧地甩落出去。

岑淼还未来得及伸手去救,凌肖大步一迈闪到了她面前,同时弯下腰来伸手抓住了细烟。

面前仿佛从天而降的男人保持着弯腰拾烟的动作,却又昂起头来,盯着岑淼扬了扬眉毛。

“这个,”凌肖将手里的烟用拇指和中指捏着,又用食指抵着转了半圈,像是挑衅似的对她晃了晃说,“没收。”

岑淼居高临下地看着态度嚣张却眼带笑意凌肖,不易察觉地用后槽牙咬碎了嘴里还没化开的薄荷糖。

凌肖也不等她做出反应,将烟收进掌心后,他就直起身问道:“讲座还没结束呢,你怎么就急匆匆地走了?”

岑淼不答反问:“你不也提前出来了?”

“我是看到角落里一个杀手打扮的女生急匆匆地跑出去,仿佛接到了同伙的紧急命令似的,”凌肖双手抱臂交叉、歪着头但语气严肃正经地说,“为了本馆的安全,所以我特地出来确认一下。”

‘哼,果然是中二少年。’

尽管心里这样想,岑淼还是如实回答凌肖,她是因为受不了博物馆的冷气才出来的。

凌肖这才意识到,岑淼垂在身旁双手一直捏着拳头,原来是因为身体过冷失温的反应。

“你等我一下。”

丢下这简短的五个字,凌肖转身大步流星地跑进员工通道,接着拐进一个安全出口,就迅速消失不见了。

岑淼能预料到他大概是帮自己拿衣服去了。但当凌肖将Versace的机车皮衣递给她的时候,她还是不免有些震惊。

“你大夏天的带皮衣出门吗?”岑淼双手接过皮衣穿上,同时态度诚恳地道了声谢。

跑得急匆匆的凌肖干咽了口唾沫,以此来掩饰自己不稳的气息。

“呵,这是我常备在办公室的外套。因为博物馆为了保护文物,展厅空调温度一般都设在二十摄氏度,所以我们都会在办公室留有备用的衣服或者毛毯。”

“哦,这样啊。”

岑淼伸长胳膊,让手从宽大的袖口中露出来,她用指尖将袖缘捏在掌心,仔细观察了一下已经恢复肉粉色的指甲盖。

“谢谢你的外套。你什么时候下班?下班前我把衣服还你。”

凌肖不答反问:“你以前参观过南城博物馆吗?”

岑淼有些拿不准自己下午在博物馆东馆走马观花般地浏览,在凌肖眼中算不算参观,她迟疑了一下。

凌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

“里面的讲座还有十几分钟结束,结束后我要去还一下录像设备,然后......”凌肖在岑淼疑惑的眼神中挺直了一下腰板,他扯了扯身上那件鲜红的南城博物馆志愿者小马甲,“本南城博物馆金牌志愿者凌肖,可以义务为此次来访的南城大岑淼同学提供讲解服务。”

独剩一人在风中凌乱的岑淼心烦意乱地捋了捋头发,她不是太想单独和凌肖逛博物馆,虽然她也说不清这种抵触感是源自哪里。

但她显然也错过了开口拒绝他的时机,岑淼现在回忆,只记得自己大脑当时应该是宕机了。

看到学术会议厅陆续有人出来,岑淼裹紧了凌肖的外套向馆内走去。

凌肖果然没让她等太久,厅内的人还没完全散场,还好设备的他就在人群中找到了岑淼。

“南城博物馆的东馆是按朝代分设的展区,西馆是按照藏品门类分的。今天下班前,我们大概只能逛一个馆的两层楼了,你想去东馆还是西馆?”

“西馆吧。”

听从岑淼的取向,凌肖直接跳过了一楼的青铜器、珐琅器等金属器类,带着她去了三楼的书画与织品类展区。

整个讲解的过程,凌肖几乎全程都在岑淼右前方的位置引导她,当她在参观熟悉的国画展区时,凌肖察言观色岑淼在哪幅画作前驻足,他就会停下来详细地介绍。

“其实我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南城大学设计学院没有工笔画专业。”

面对岑淼没头没尾冒出来的这句话,凌肖提供了额外的讲解服务:“因为南城大总体偏理工科类大学,A以上的文科和艺术专业只有新闻与传播。”

“嗯?你们历史学院没有吗?”

“历史学院只有历史系是B ,我们考古系只有B”

凌肖沉思了几秒又说,“你是北城人吧?北城大学的考古系就非常厉害,我们直接差了它两个档次。”

岑淼没凌肖那么擅长接话,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就转头将注意力放在文物上了。

浏览到书法区时,岑淼被前方一幅作品主动吸引了注意力。凌肖见她主动走上前对着《楞严经旨要》看了许久,好奇地问她为什么对这幅字这么有兴趣。

“也不是有兴趣,就是觉得这字儿挺像我的。”

话说出口,岑淼顿时发觉此话有“爸爸像儿子”般倒反天罡的意味。她赶紧摆摆手要解释,但身旁的凌肖却率先笑出了声。

“王安石现存公认的书法真迹只有两幅,你眼前的就是其中一幅。”

此话一出,岑淼更觉得自己刚才真是大言不惭。她有些紧张地抬起左手挠了挠额角,对着眼前的书法真迹露出了难得的局促表情。

这还是凌肖第一次在岑淼脸上看出慌张来,他毫不掩饰地笑着讲解道:“很多人评价他的笔迹如‘斜风细雨’。”

岑淼听这形容感觉不像是什么负面评价,但她瞧着凌肖的表情,却觉得大约并不如她揣测的那样。

果然凌肖又说道:“这是因为他们觉得王安石的字不够端庄,‘一似大忙中作’,还反问他‘不知此公有如许忙’。不过传说王安石写字是很快,而且他的性格就是个看上去写东西很快的人。我看你工作起来那风风火火的样子……你说你的字像王安石,我倒是觉得可能气质上确实有点像吧。”

岑淼差点都想伸手去捂凌肖的嘴了。

她往旁边快走了两步说:“是我高攀了。好了,这幅我瞻仰完了,您赶紧掠过去讲下一幅吧。”

原本按照博物馆的规定,讲解员需要按照规定的参观路线和参观内容进行讲解服务,无特殊情况,不得更改讲解路线。

但凌肖自然是偏向认同“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而且,现在不就是特殊情况?

“喂,要不要我带你走一条‘凌氏特制’的参观路线。”凌肖狭长眼眸里浮上狡黠的神色,原本有些上扬的嘴角轻轻一勾。

他举起右手虚虚地握拳,对岑淼小幅度地左右晃了晃,像是在挥动并不存在的小导游旗。

“我要是说‘不要’呢?”岑淼警惕地盯着凌肖。

凌肖随口就报了一串数字,接着说:“博物馆投诉电话。要是小凌待会儿的服务让您不满意,您再投诉也不迟。”

凌肖安抚式地拍了拍她的背,同时也示意她跟上自己。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凌肖带着岑淼按朝代顺序,分别看了颜真卿、杨凝式和黄庭坚藏于南城博物馆的碑刻原石以及书法真迹。

在凌肖讲解的过程中,岑淼大概明白了颜真卿、杨凝式的风格是怎样被一代代书法家继承和内化的,而王安石本人又是如何受到他们二人的影响、又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的,以及他的书法与黄庭坚等后辈之间的关系。

让岑淼感到有趣的是,凌肖还会在讲解的过程里和她分享黄庭坚、欧阳修、苏轼这群北宋文人之间的轶事。

好几次,她透过橱窗玻璃与凌肖四目相对的瞬间,她觉得凌肖如果在古代,真的非常适合去做身份存疑、行踪不定的说书先生——奇闻逸事张口就来,平头百姓听了只当他吹牛,哄笑着打发些茶钱就散了,等过了许久他们才会发现,原来这神秘先生的情报消息居然这么准、这么快。

“如何?‘凌氏特制’的讲解路线没有让你失望吧?”凌肖有些得意地挑起单侧眉毛。

“是很有意思,我甚至觉得如果挖掘下去,可以出一款以宋朝文人集团为角色的卡牌游戏,卡面数值和属性可以参考他们的政绩以及文章风格。”

岑淼越分析就觉得这个方案可行,她仰起头撞上凌肖看向自己的眼神时,甚至还没来得及掩藏自己眼底悦动的喜悦和兴奋。

“......”

两人眼神纠缠间,岑淼突然意识到,她好像把和朋友相处时的“自己”放出来了。

岑淼率先移开目光,并缓缓地压下自己笑时扬起的嘴角。

凌肖见她这样的反应,刚张口欲说什么,就听见远处传来保安的询问声。

“你们两个!今天博物馆闭馆,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凌肖闻言立刻循着声向保安小哥招招手:“是我,凌肖!在带新的实习生熟悉展厅呢!”

待到保安走上前来,确认真的是凌肖、又打量了两眼岑淼后,他才坏笑着指指凌肖说:“哈~你小子......”

凌肖顿感不妙,赶紧瞪着保安小哥让他别说话了,但岑淼那令他熟悉的疏离语气立刻在他身旁响起。

“那我先走了。”

“一起下去吧,要闭馆了。”保安小哥催促着站在原地一脸阴沉的凌肖。

这次博物馆西馆岑淼逛得很专注,因此再打开微信时,她一连收到了雅婷的好几条信息。

岑淼赶紧问她在哪,于是两人约了在博物馆正门碰头。

“这是闻献,校友,也和我在一个部门上班。他跟我们一起顺路回学校。”

两人在雅婷的介绍下,互相微笑着打完招呼后,凌肖也跟着到了门口。

闻献见凌肖在讲座结束后,匆匆还了设备就一溜烟没影了,还以为他已经先离开博物馆了。

“你要跟我们回学校吗?”闻献疑惑地问,“你今晚住宿舍?”

“不回,我这学期应该都不住宿舍,后天我们就要回风柜县了。”话音未落,凌肖就接到了约车司机的电话,他冲三人挥挥手,“我车到了,我先走了。”

岑淼远远看着他冒雨飞奔进车子里的背影,沉默着没说话。

雅婷在一旁问:“考古系是整个大三都在外面野调吗?还是这学期啊?”

“整个大三。”闻献看着手机屏幕,又对比了眼路边刚停下的车说:“我们的车也到了。”

岑淼和雅婷挤在一把伞里向路边走去。

“淼。”

“嗯?”

“你怎么大夏天的穿皮衣出门啊?”

“……”岑淼猛地低下头,“嗯?!”

(本书为架空背景,其中涉及的人物和情节无现实原型)

1.南城博物馆是纯虚构的地点,大陆没有同时展出颜真卿碑刻、杨凝式和黄庭坚书法的博物馆。碑刻可以在西安碑林博物馆参观到,杨凝式的《韭花帖》可以在无锡博物馆参观到,黄庭坚的真迹在很多博物馆都能看到。

2.展馆温度太高会导致文物发生腐蚀或变形,温度过低会使文物变脆、易碎;同样,湿度过高会使文物霉变、腐烂,过低则会导致文物干燥收缩。

博物馆在保存文物时需要控制温、湿度在适宜的范围内,以保证文物的长期保存。如果展厅的温、湿度日较差过大,也会加速文物材质的老化和破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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