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

又是这种感觉……蒲逸清睁开了眼，不过映入眼帘的不是白煜家的卧室，也不是蒲氏老宅的书房，更不是那个有着无数大门的虚浮空间。

它是一片青青草地，一眼望不到尽头，远处的几座亭台楼阁衔接起了湛蓝的苍穹，风吹草低花香扑鼻。

“喂！干什么呢？快跟我走吧。”

耳鸣渐渐好转，蒲逸清适才发现身后有个少女边朝他跑来边大声呼喊着。

银白色的丝绸长衫，长达腰际的银白色双马尾，就连眉毛以及瞳孔的颜色也是银白，这个通体银白的少女气喘吁吁地指着自己，没好气地抱怨着：“764你不知道今天是我们驱魇的日子吗？”

“764？”蒲逸清呆愣着，一脸茫然。“驱魇？”

银白的少女翻了个白眼，佯装生气道：“我知道了，你想装傻躲掉吧？”

蒲逸清仍旧不作声响，谁知那少女不仅没有深究，表情反而柔软了下来，甚至带着哀伤。

“哎，其实我也不想去，哥哥姐姐们自打驱魇日后就没再出现过，我知道你也害怕，虽然……我也是，但这些都由不得我们，就算躲起来还是会被召唤，不如坦然面对命运吧。”

少女摇晃着脑袋，似乎要将不好的能量统统甩走，也许她的确做到了，只见她重新振奋了起来，一把拉起蒲逸清的手就往楼阁的方向跑去。

“放心，我可是763，身为姐姐的我会保护你的。”

看上去近在咫尺的楼阁实际上有着相当远的距离，当站在它脚下时，蒲逸清才发现竟极为高大，几乎要与天接壤。

763拉着他一直往上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在一扇高大的拉门面前停住了脚步。

少女转过头对蒲逸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叮嘱道：“里面就是集结的队伍了，一会儿我们悄悄溜进去，就站在末尾，千万别给姥姥发现了，不然我们只能单独面对魇魔了。”

“魇魔？”又是一个没听过的名词，蒲逸清不自觉地重复道，谁知763一把将他的嘴巴捂住，还瞪了一眼，少年立马识趣了。

“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以后再说。”

763小心翼翼地将门打开一道缝，蒲逸清看见门内站着许许多多银白色的少年少女，他们有序地排成一列又一列。

队伍的前头有个同样浑身银白的老太婆正拿着一本册子仔细研究着，于是763赶紧拽着蒲逸清蹑手蹑脚地往空着两个位置的队列末端走去。

索性并未有人发现，763立马舒了口气，还回过头朝蒲逸清做了个鬼脸，不过马上她就笑不出来了。

“咦？怎么少了两个？763、764！在不在？是不是逃了？看来我得通知卫兵了。”

那个老太婆佝偻着腰，看着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谁知底气十足，声如洪钟，还带着愠怒，震得763立马道起歉来。

“对不起姥姥！我们没有逃，不过好像站错位置了……”

姥姥定睛一看，确认没错之后也不再追究，只是指了指队伍，让他们二人赶紧按正确的顺序站好。“今天就是你们首次出征的日子，牢记我们梦灵一族的使命，上了战场千万别做逃兵。”

姥姥说完后大厅里鸦雀无声，无人响应，蒲逸清发现大家都像一具具没有灵魂的躯体，不赞同也不反对，眼里看不出情绪，就连763也一样，可她之前并不是这样的。

也许这就是姥姥习以为常的画面，她并未在意，转身便打开了一条通往另一个空间的通道，梦灵们排着队伍走了进去。

当轮到763的时候，蒲逸清察觉到她刻意放慢了脚步，甚至有些犹豫不决，不过最终她还是鼓起勇气投身入那片漆黑的空间。

当她被黑暗吞没的那一刻，蒲逸清觉得这个大厅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紧接着便轮到了他，幸好刚融入黑暗的瞬间便被一只温暖的手牢牢牵住，不用想一定就是763，她领着他走了很久很久，终于看见了光明。

可该如何形容呢？这就是炼狱吧？

天空猩红一片，染满了血的颜色，那些身形扭曲的高大魇魔们随手抓过瘦小的梦灵，轻轻一捏便断送了一条原本鲜活的生命，他们比草芥更凄凉。

可这些梦灵没有任何选择，唯有以小博大，用不可能去完成可能，踩着前人的尸骨变成后人的垫脚石。

“原来哥哥姐姐们就是这样回不来的……”763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眼泪止也止不住，蒲逸清一把抱住了她，想安慰，可就连自己也无法止住决了堤的泪海。

梦灵们也并非纯然以卵击石，他们有武器，也有领头的将领，那些执剑披甲的勇士们承担着主要的战力，而灵力不足的则只能成为战士们的盾牌，主动用生命掩护族人。

763还未完全缓过来，蒲逸清的头顶突然一黑，遮云蔽日一般，他迅速抬起了头，但见一只巨大的魇魔正俯身面对着他们，似乎在好奇这两个小家伙为什么一动也不动，是不是已经死了？

不用少女再解释，蒲逸清已经明白了魇魔究竟是何种存在。

这些浑身漆黑的怪物们没有特定的形状，有些像人，有些则像野兽，它们每个都有如小山般高大，稍微挪动步伐便能撼动大地。

魇魔的脸上并没有五官，但浑身上下却蠕动着一团团黑色的肉块，直到这只魇魔将身子放得更低了，蒲逸清才看清那些肉块究竟是什么。

——梦灵？

这些浑身银白的少年少女们一旦被魇魔杀死吞噬后也会变成怪物的一部分，他们被侵蚀成了一具具溃烂流脓的腐尸镶嵌在魇魔的身上，可直到生命终结之后，这些可悲的行尸走肉们仍然极力将双手朝远方伸去，他们无声地呐喊着，期待还能被族人们拯救。

但他们如今是魇魔的一部分，族人们只会毫不留情地斩杀，这就是不断轮回着的宿命。

“就这么想死吗？快走开！”

蒲逸清感觉自己连同763一起被狠狠地推到了一旁，而魇魔的大手堪堪扫过他们原本的位置，如若不是那位战士，他们此时已经变成了魇魔的一部分。

那战士骁勇善战，左劈右砍之下将魇魔击得节节败退，也许是意识到实力不济，那魇魔竟然转身逃走，立马加入了另外一个看上去比较容易击溃的防线。

“别愣着了，战场上要么生要么死，不想成为梦魇的一部分，赶紧给我战斗起来！”

战士那从头盔下露出的面庞看上去并未比763大多少，然而却布满了伤痕，有些是新的，有些则已经成了凸起的疤。

即便能活到这一场胜利，还有下一场在等着他们，直到哪天油尽灯枯，屠魔战士终成被屠的恶魔。

蒲逸清忽然莫名厌烦起了这无止境的轮回，难道降生的意义就在于不断重复着悲凉的命运吗？如果有可能，他想改变这个现实。

少年被这突然蹦现的念头吓了一跳，他开始分不清这究竟是自己的临时起意还是他人的夙愿。

“走吧，跟着我！”

763醒转了过来，终于不再忧伤，她握住蒲逸清的手格外坚定。“我想清楚了，战争与我俩无关，我们一定不要重蹈哥哥姐姐们的覆辙。”

空间传送通道又被打开了，新一批梦灵们加入了战场，他们不假思索地上前赴死，像一个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再回看同一批进来的同胞们，不是化为了齑粉就是变成了魇魔的一部分，只有残存的战士们还在浴血奋战。

也许763才是正确的，战争是否胜利于他们来说的确不重要，蒲逸清只知道一旦自己死去了，万事万物都将化为一场空。

他以前总是偷偷跑出去，越跑越远，他想要知道这片天地除了梦灵之外还有些什么。

“这里看上去比较安全，我们赶紧躲起来吧！”

763在一具巨大的魇魔尸体旁停下了脚步，它的身下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战死的梦灵，天空的血光照在他们身上，是无声的镇魂歌吧？何其悲怆，希望他们的灵魂可以转入轮回，来世不再入梦境世界——如果还有选择的话。

他们假装是这些尸体中的一部分，动也不敢动，只能竖起耳朵聆听战争的情况。

那些打斗声越来越远，预示着魇魔们已经被消灭了大半，可传送空间开启的声音也越来越稀疏，看来梦灵们的折损同样不容乐观。

战争似乎进入了尾声，但敌我双方在数量上依然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这使得战况不断胶着，迟迟分不出胜负。

一声吟唱忽然响彻云霄，那是蒲逸清从未听过的语言，像是某种咒语，这咒语立马钻进了他的血脉中，并与之产生了共鸣。

“啊！怎么回事？”

763立马松开了拉住他的手，蒲逸清紧跟着睁开了眼，只见她一边惊呼着一边站起了身，快步往战场的方向迈去。

“等等！快停下！我不想去！764，别跟过来！”

银白的少女几乎要哭出了声，她一边往前走一边不时回过头拼命朝蒲逸清摇晃着脑袋，那样子怪异极了。

没过多久蒲逸清也终于知道了那是怎样的感受，一股神秘的力量夺走了他对身体的控制权，不顾他意志的反抗毅然追寻着763的步伐赶赴激烈的战场。

他忽然明白了此前少女说过的话，难道这就是召唤吗？无法反驳亦无法逃离，一切早已注定，不担心会逃跑，因为插翅也难飞。

战场上还剩下最后一只魇魔，战士们也早已精疲力竭，双方的行动愈发迟缓，蒲逸清发现原来不止他们加入了决战，四面八方三三两两也有不少梦灵们前来支援，他猜测他们也并非自愿，而是同样被迫接受了使命的召唤。

残存的战士与将领们也已见怪不怪，也许在他们眼里，这不过是一种战术罢了，总之能赢得战争就行，其余什么也不重要。

尽管已是战争的末尾，但牺牲仍旧不可避免，魇魔依然有着掠夺生命的能力。

蒲逸清拿着手中的剑不断寻找着怪物的破绽，可他实战经验极为稀少，完全无法判断出合适的进攻时机。

而魇魔似乎也发现了少年这个突破口，毫不犹豫地挥动起巨大的右手猛地朝他头顶按去。

眼里的红色逐渐被黑色所替代，蒲逸清听见了同胞们的窃窃私语，它们的呼唤以及伸出的双手像是在召唤着自己，一瞬间少年觉得如果能融入其中也并不坏，生命只不过是变化了形态而已，即便是一具溃烂的腐尸，至少不用再担心死去，因为唯一的意志还在。

坦然面对命运其实也并不需要多大的勇气。蒲逸清闭上了眼，等待着被吞噬的那一刻。

“笨蛋！”

少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飞了出去，他慌忙睁开眼后发现竟然是763，银白的少女此刻正站在他原来的位置上，犹如暗夜之中奄奄一息的一朵白莲。

“我说过会保护你的，至少……还能让你好好活下去，我亲爱的弟弟。”

少女那张脸他永远也忘不掉，她何尝不恐惧死亡？但至少最后留给他的不能是狼狈的模样，所以她在极力维持住脸上的淡然，哪怕布满了裂纹，一触即碎。

蒲逸清感觉自己在快速飞翔，一瞬间就飞离了这片修罗场，他庆幸没有看见少女陨落的那一刻，同时也无比懊恼没将一声“姐姐”亲口说给她听。

他的意识逐渐模糊了起来，灵魂一分为二，悲伤留在另一半之中，但残留的记忆仍旧疼痛。

*

好热。

将蒲逸清再次唤醒的是几欲灼身的热浪，火舌狂舞之下，所有事物都失去了原本的模样，殊途同归。

他此刻身处一间宅子的院落之中，猛火围剿之下，这里已是唯一能落脚的地方了。不过与他一同伫立着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火风扬起了他白色的衣袂，那身宽松的长衫不仅残破不堪，还溅满了殷红的鲜血，长剑抵在碎石铺就的地面上，勉强将他精疲力竭的身躯支撑住。

灰尘与血迹在他清秀的脸庞上好似黑曜石与鸽血红的残屑，半长的秀发于热浪中如银色丝线般飘摇，就连瞳孔里装着的也是玉龙山上苍茫的白雪。

蒲逸清看着这张仿若镜像的脸，不知该称他为764还是……止离。

他显然早已注意到了少年的存在，但此次却并未对他发难。

“宿命已被我斩断，从此再也不会有毫无意义的牺牲了。”止离看着火舌一点点将屋宇楼阁舔舐干净，心中的波澜顿如止水。

许久之后他才将目光转向了蒲逸清。“那种痛苦不好受吧？”

止离稍稍恢复了体力，他又将长剑握在了手中。

“对于人类来说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总会醒来，但在梦灵一族的眼里，那可是永无止境的残酷地狱。梦由心生，噩梦和美梦都源自内心，如果夜夜都受梦魇侵袭的话，不该认真思索是否心有愧疚吗？以牺牲其他生灵来逃避现实的做法真可笑。”

想起763最后那濒临破碎的宁静，蒲逸清的胸口似有千斤压抑着，他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自知只是个渺小的人类，怎能轻易亵渎生命的因果。

火势越烧越旺，可少年周身却有种如堕冰窖般的寒冷，止离看着他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渐渐溢满了仇恨。

“魇魔从来都不是我们的敌人，杀死姐姐的是操纵梦灵的术士，而我立下的誓言也终于兑现了，今后任何人都休想妄图干扰我的意志，宁为刀俎不为鱼肉！”

止离向蒲逸清慢慢靠了过来，他飘逸的银发逐渐被邪气染为墨色，瞳孔里的白雪全都融化成了血色汪洋，他重新披上了红色的长袍，将散发着浓烈妖气的黑色长剑对准了少年的咽喉。

“你不是我杀的第一个蒲家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哦，对了，蒲长风大概什么也没告诉你吧？罢了，等我将你吞噬之后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编号7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