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回忆起来的有关于自己的记忆都是潮湿的海上阴雾。
因为没有人愿意靠近自己,所以外婆总领着自己坐在村头的海堤上,两人一边看大海潮起潮落,一边晒紫菜。
渔港上每天船去人走,船来人归,海上就连海豚每几年就会来这里栖游一宿,但父母终不见身影,他们从未归岛就像周隐从来没见过灰鲸来港。
海鸟总是低空盘旋,就像童话书里的乌鸦带来死亡的预言,那时对他来时,海鸟不啻于在自己耳边陈述自己的罪罚。
船桅在自己脚底下起伏,后来船开走了。
每年外婆都不知道从哪给自己带回一包灰涂抹在自己身上,大一点后他从别人窃窃私语的口吻中知道,那是外婆为他央求而来的纸钱灰——外婆听人说纸钱灰涂在身上,会让死人把活人身上的晦气一起带走。
他知道没用的。
没有什么比一天一天观察自己的疤来得更为直观。
瘢痕在暗淡的同时更为明显,它和自己的血、肉、骨、筋,连在一起搅在一块,分不清扒不掉,他恨不得船把他带向远方。
小学时他‘习惯’自己一人待在操场角落,学校后面是一座教堂,墙角的头顶上是一个诺大的十字架,墙角下开着坚韧的野花,他习惯扣出泥巴墙里的花,肮脏的角落都有生命留恋,而他的皮肤上**荒凉,寸草不生。
有一天,有几个人好奇他的皮肤为什么这样,就像有人疑惑为什么这片土壤开不出花,于是他们刨土探究,扒开了他的衣领,应接不暇着他的内部。最后这片土壤被翻了个干净,他们确信了这片土壤真的开不出花——它死了。
清楚真相后的人们失望后就开始唾弃嫌厌他的丑陋。
他继续一个人孤独在角落待着,就连缝里的根都被他拔完了,墙角也再也生不出花。
就像他们一样,他也失望了。
可他很愧疚,哭得回去找外婆,外婆就像安慰他的皮肤来年会好一样安慰他说来年就开花了。
可是,外婆看不见来年的花了。
她的骨灰搅着这片沙滩的砂砾一块流入大海。
坐在海堤上,海平面的远方、天空的彼岸都是人,而岛上只剩自己。他再也没有来年的花和每年的灰,船还在,而走的是外婆。
头上的十字架也还在,而来年的墙角却不再开花。
那里变成了垃圾场,只有垃圾和自己相处融洽。然后慢慢地开始角落出现了野猫,它偶尔从自己头顶的墙上路过,居高临下睥睨无家可归的他,自己光顾越久,野猫也就变得多了。
他始终沉默地坐在海堤上日复一日看船来船走。想外婆时,大海也终于有了存在的意义。
紫菜晒干了千百遍,牡蛎收网了千百次,海面上有了风车,岛上野猫越来越多——
有一日,船来了,
这次有人来找他了。」
当周隐找到祝瑜时,满天阴雾挥散不去,海水低吼咆哮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半步。
祝瑜就在海中间支离破碎,像一艘纸船在海上流离失所。
他啊,好像童年即将开走的船,再也不会回到自己身边。
周隐奋不顾身入了大海——他要他回来。
“祝瑜。祝瑜!”
海浪打在彼此身上,波涛滚滚而逝,白色海浪钻进骨缝里与灵魂恸哭。①
黑郁的苍穹之下,他紧紧抱住这个破碎的人,无声乞求上天的怜悯不要带走他。他们是蜉蝣,在渺茫的大海上把彼此找到。
“回来。”
他紧紧抱住这个人,低头在他耳边祈祷似的呼唤以乞求灵魂与他如海浪回潮。
彼岸不缺人,而周隐需要祝瑜。
风浪很大,船要归港。
铁门开了,全身颓唐湿透的祝瑜被周隐带回了家。
祝瑜站在门口不动,灵魂好像还在海鬼手中…周隐此刻多希望外婆还在,她应该知道很多很多招魂的方法,可以唤回祝瑜。
但他相信,外婆会保佑祝瑜。
海风阴湿得要命,站在自己面前的祝瑜依旧是个空壳,周隐焦急得揉着脑袋。姜茶喝了,身体也温了,外面开始下小雨了。
这样下去不行,周隐再也顾及不上自己,他急忙端来一个盆,把毛巾浸泡在热水中,氤氲的白色气息像幽灵缠人令人畏惧不安。
比起命,自己的应激算什么?周隐把僵硬的手一点点伸进滚烫的热水中全身发软,不寒而栗。而后再不管什么恐惧直接拧干毛巾去靠近祝瑜。
他的脸色也异常难看,冷汗频频,湿漉漉的身体慢慢靠近,目光有多担忧,唯有面前人知。
他想要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擦拭掉祝瑜脸上的水珠。
可他刚刚靠近,祝瑜就立马退后半步,应激大声呵道:
“不要碰我!”
靠近他让祝瑜立马有了反应,他的全身拼了命去抗拒周隐的靠近,可周隐却看见他的心在透过他的眼睛拼命求救,祝瑜红着眼睛摇头不让人靠近,却让人感觉他站在悬崖边上说他想活下去。
“不要碰我....”
“祝瑜。”
祝瑜默默上了楼,二楼的楼梯上一丝狭窄的细长的光慢慢不见,周隐坐在楼梯口懊悔悔恨自己,如果他多关注一些有关祝瑜的事,他就不会孤立无援地独自面对全班的揣测和质疑。
而当时他还责怪祝瑜对人的莫名抵触——
他真是畜牲。
在所有人陷入熟睡的深夜,台风悄然又带着地动山崩倾颓之势在隔壁省登陆,此刻他们家的天花板突然传来爆炸轰鸣!
嘶吼声惊醒昏昏欲睡的周隐,他坐在楼梯口心有余悸。耳边伴随着狂风呜呜嘶吼,急促嘶哑的物品碰撞声在屋外震耳欲聋,沉重的身体瞬间惊醒:
“祝瑜!”
他立即冲出了楼,开门瞬间狂风漫卷,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迎面的雨刮得人站不住脚,只听见铁棚在空中飘零,发出幽怨的铁锈咯吱咯吱的高频刺耳声。
深灰色下的恐惧让人战栗不已。整个露台摇摇晃晃,不知状的碎片漫天飞舞,大雨滂沱地面已积蓄成池,积满的水朝着大开的阶梯口而去,二楼的铁棚早已掀飞,留下裸露的生命被狂风吞噬:
“祝瑜!”
狼狈的周隐找到了祝瑜时,他正抱着那盆奄奄一息的圣女果蹲在没有神像的小龛下,红色的光在台风天里刺目荒诞,外面怒风浪啸,祝瑜蹲在角落里也在度过自己身体里的海啸。
周隐牵起他的手却被他甩开,周隐暗骂一声直接横抱起他,任他怎么发疯也不撒手——
“放开我。放我下来。”
“回去!”
此地不宜久留,周隐踹开门湿漉漉地抱下祝瑜,携带半室风雨回了一楼——
他们坐在沙发上,静谧的室内寂静无比,耳边残留狼狈呼吸。室外狂风怒号,震天动地的风吼伴随着树枝折断的声音,还有各式铁器碰撞的嘈杂,世界乱成一团。
祝瑜抱着圣女果哑口无言,眼睛根本没有焦点可言,前额的发沾在苍白的脸上,他像是海草拖拽淹死旅人的模样。
周隐又好得到哪里去,他擦了擦自己湿透了的身体,又给祝瑜扔去一条浴巾,祝瑜无动于衷——无奈之下周隐叹了一口气,默默蹲了下来。
他隔着热毛巾捧起祝瑜失魂落魄的脸:
“看我,祝瑜…”
“回来…”
这是他这个榆木脑袋唯一想到的“招魂”方法。
祝瑜却说道:
“不要碰我。”
他垂着头毫无生机的湿漉漉的模样令人心疼极了,周隐跪在地上企图与之对视,他展开双手,放缓了自己的呼吸:
“我不会伤害你。”
祝瑜抬眸注视的眼神温柔坚定,而他只能无助地摇头:“不要…我不是…周隐,我不会…我不要别人对我…对你有误会。”
祝瑜语无伦次,他好像困溺在某个漩涡里出不来,快要溺死,快要窒息,但他就是很害怕,害怕得发抖,害怕得不愿出来。
外面的风呼啸犹如野兽蛰伏,里头也在经历一场风雨。
“我不怕误会,我这样别人还能怎么说,我本来就是丑八怪啊,我不怕被别人指指点点,我不怕别人怎么看我,我不怕。”
“可我怕…”
周隐隔着毛巾揉着他的脑袋,用毛巾角擦拭他滚滚泪珠。祝瑜还是一下把他推开:
“你不要碰我!”
“你懂什么…你懂被人践踏的滋味…你懂什么生不如死吗,你懂…”
祝瑜恸哭发泄着所有消极绝望,周隐一并承受着…
“祝瑜…说出来…说出来就好了。”
“祝瑜,不要怕。”
祝瑜推开的每一次,周隐就更加靠近他。直至祝瑜退无可退,被迫注视着周隐的眼眸,他没有灵魂般哭述着:
“你懂什么…”
“你那么多朋友,大家都那么喜欢你…又没人把你当罪人,你又不是同性恋,你懂什么…”
“你知道被一群狗屎侮辱的感觉吗?我恨他们,我恨我自己…”
“我没有碰他…我真的没有性骚扰他…”
哭到最后,人会进入一种萎靡的状态。祝瑜站了很久,体力慢慢透支,身体微微左右摇晃。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周隐眼里含泪,他的模样令自己心绞着痛:
“祝瑜,大海不要的东西,就会让海浪吐出来。沙滩上的每一粒沙都是大海丢弃的心脏。但是啊,即使是沙子也会遇到爱它的生命——贝壳会把它所珍惜的那唯一一粒沙呵护成珠,它会钙化成自独属于自己的月亮。他会告诉你,你值得被爱。”
祝瑜抬头,直至自己望向他时方才明白,世间为何会有潮湿的月。
周隐等待着祝瑜清醒过来,夜很深很深了。风似乎也过了那个最极端的时候——
祝瑜蜷缩在沙发里,身体却不敢放松…
“周隐…”
祝瑜说的很小声,周隐去了厨房给他倒水,他不一定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他的眼镜不见了,他很没有安全感,可周隐立马回应了他:
“马上,我在给你倒水。”
祝瑜转过身仰起头,凝望着周隐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僵硬地缓缓抬起手,浴巾从身上滑下时张开双手道:
“抱抱我…”
他躲在阴暗的角落,用几近溃败的灵魂呐喊求救。
周隐立即放下了手中一切,快步上前将祝瑜揉入怀中恨不得把他揉进自己的心脏里。他在用无比的力度试图告诉祝瑜——触碰不是救赎,而是共生。
他在用拥抱告诉他:
我在乎你。
祝瑜埋在他的胸前,听着他蓬勃的心跳。
「依我看,
生命、世界是一个噩梦,
但我无法逃避
它我依然在梦着它·
我无法抵达拯救
拯救与我们无缘
但我会尽力。」①
吃了药后祝瑜被周隐牵进房间里,他躺在周隐的床上空洞地注视天花板,耳边还是海水的低鸣声,他的身体还在幻化自己依旧漂浮水中,就像破败的渔网。
然后周隐进来了,他躺在自己的一侧询问道:
“我可以碰你吗?”
祝瑜一怔,木讷地点了点头。然后周隐把他拥入怀中,两人相拥而睡。
祝瑜整个人被包裹在周隐的气息之中,他喃喃道:
“你的身体好烫…”
周隐没说,他洗了个热水澡。
祝瑜躺进他的怀里蜷缩,对于婴儿而言,这个姿势是最有安全感的姿势,仿佛回到了生命的起点。
他的体温很温暖,让祝瑜慢慢恢复了清醒,他紧紧回抱住了周隐:
“周隐…”
“嗯?”
“我没有性骚扰别人。”
“嗯。”
“我真的没有。”
“我相信你。”
“我没有碰他…我不喜欢他…我不会碰他。”
“我没有…我没有…”
祝瑜仍然在孤独地为自己辩护,连周隐都没意识到自己的眼角落下了一滴眼泪,他沙哑低沉地回应,喉咙间满是苦味的干涩:
“我知道。”
“周隐…”
“嗯?”
“我是同性恋。”
“嗯。”
“你会不会嫌弃我?”
“不会。”
“为什么?”
周隐轻拍着祝瑜紧绷的背,轻声说道:
“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世界,既然五彩斑斓又怎么会只有一种性取向?虽然性取向有很多种,但爱是唯一一种。海纳百川,我接纳爱。”
“那…你会不会…”
有喜欢上我的可能?可祝瑜不敢说。
而周隐以为祝瑜胆怯问于他会不会离开他…
“我就在海岛上哪都不去。”
“周隐。”
“嗯?”
“周隐…”
“嗯。”
“甘小净怎么样了…我还没和人家…和人家说谢谢…”
周隐垂下眼睑,看见祝瑜被睡意裹挟,看他糯糯说话,心软一片。他像外婆哄他睡觉时那样,轻轻拍着他的背,轻刮着少年的鼻梁。
祝瑜的睫毛翕然几下后静止不动。
周隐凝望了祝瑜很久,
久到他忘了祝瑜才来不到两个月,
久到他以为他本就在自己生命中,
久到他身体的坟开始生花。
久到他把过去的自己埋葬。
周隐也吃了防应激的药,有了一丝困意。
今夜,风雨撞击着旧穴,两只蚂蚁把彼此依偎。
明天就下榜了,呜呜呜[爆哭]
①博尔赫斯,我改了一点,改了最后一句加了几个字
②皮扎尼克
[红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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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他很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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