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归乙城地处淮扬西边,环数顷茜碧湖而建。

时值七月,湖中粉荷盛放,访客自游船上探身而出,凭栏掬水把玩。低头可见,绿蓬鲜亮,迎风轻晃,根根高杆垂直插入水中。

湖边粗铺一条青石板路,青绿苔藓蔓上石板边缘。六七个采莲女斜支莹臂,各挽一篮藕节,轻掂裙边,窈窕扭腰,徐徐而去。

风中传来笑吟轻歌,侬语小调唱曰:

浣藕舍千泥,举水画青天。去污露本色,似藕还似臂。

作客船上餐,余者家中味。秭妹相携去,明朝复往来。

天色既暗,石路隐入竹林,叶间隐约透出点点昏黄灯火。此处木屋相连,住着归乙城最贫贱的平民。

这一连民居最深处,是一间破烂腐朽的木质单屋。屋主是名教书先生,姓苏名裕,字近贤。其妻已逝,夫妻生有二女,长女苏饮月,年十八。次女苏风晓,年十六。苏家虽世代沐袭书香,然而苏近贤患有痨疾,沉疴病榻,欠债累累,家中至贫。故长女虽已过嫁人年纪,却无一媒婆上门提亲。

这日暑盛,一群挑夫光着臂膀,列队驼着香案、挂幔、锣鼓、棚盖等上山。地上炎气直钻饼薄鞋底,背上物件重重压下,挑夫脚底与地面紧紧相贴,烫脚不堪。

队尾处一人衣着严实,一滴细汗自光洁额头上坠落。苏风晓背上伏着一大块冰,冰块渗水濡湿褴褛灰蓝上衣,胡乱编织的草鞋擦过石阶,登是背冻脚热,躬背躲冰不得,抬脚躲烫不得,高挑而瘦弱的身体生生忍受着冰火两重天。

感化寺小僧甲明站在石阶顶上相迎,一手张在嘴侧,居高临下喊道:“今日是今夏以来最热一天,烦劳各位挑夫师傅加快脚程。这批祭祀物件,尤其冰块等不得,李夫人的仙身还等着用这些冰块冰镇呢,众位也不想中午吃斋饭的时候有异味加餐吧。”

为首挑夫刘麻子笑道:“想要马儿跑,就给马儿多吃草。甲明师傅,寺中除了异味,可有其他好东西给大伙加餐?”

甲明答道:“一人一大海碗藕粉莲子羹,如何?”

刘麻子回道:“藕粉清甜,莲子苦凉,倒也使得,否则这一和尚清净地,大伙也不知去哪找个野洞,来泻这一腿子地火。”

众挑夫轰然大笑。

甲明连连摇手:“粗鄙之言,不可入寺,师傅们进了这道门,便不可多说世俗之语,污了菩萨的耳朵,罪过可大了。”

“不敢不敢,俺还要请菩萨保佑俺发大财哩。”刘麻子回头,朝队伍尾端大喊:“后面的兄弟走快点,你们身上的冰块最要紧。小苏兄弟,你要实在背不动,便与其他人换些轻的物件背吧。”

这一伙小时候挑夫或多或少跟着苏近贤学认过几个字,一向敬重苏近贤,待苏近贤的子女也客气些。

一名背着纸札七星宝楼的挑夫上前,好心提议:“小苏兄弟,不如我与你换,我背上这栋宝楼看着大,背着轻。”

苏风晓肤色苍白,硕大的冰块紧紧贴在薄背上,好似要把她的脊梁压断,直教旁人看得提心吊胆。

苏风晓用手背拭去额角汗珠,微微直起身体:“多谢,不用,我一向怕热,背上这冰块还帮我降暑了。走吧,别耽误了大户人家的法事。”

众挑夫遂加快脚步进了寺庙,苏风晓刚要进门,便被甲明拦住。

苏风晓蹙眉,疑惑侧首。

甲明低声道:“我有话对你说,你先把冰块放下。”

苏风晓:“放下容易,要再背起这冰块,需得两人帮忙抬到我背上,你一人办不到,所以有话快说。”

甲明见左右无人,快声道:“前两日,有一男子死于行云峰山脚。衙役翻查全城户册,发现并无此人,料是一名外地游客。此人身骨尽断,判官推断此人从行云峰顶跌落。行云峰顶位于我寺内,判官便叫我寺负责收尸入殓此人。主持师傅应下此事,但此人死状惨烈,尸身已经腐烂,寺中无人愿意前去收尸。碰巧今日遇见你,也省得我下山寻你,我问你,你可愿为此人收尸?”

苏风晓讥讽一笑:“你寺为富人开香坛作法事,殷勤至极。为一发臭的无名尸收敛颂偈,嫌弃至极。你们出家人口口声声慈悲为怀,众生平等,眼下却对死者双重对待,羞也不羞?”

甲明也不恼,坦然道:“你我皆贫贱,怎会不知寺中人出家,多为讨口饭吃讨个住处,并非真心实意从善礼佛。五年前,我邀你一同出家,你不愿。如今当个面土背天的挑夫,有活时干活,没活时受饿,境遇比我差多了。”

苏风晓的衣角滴下冰块融水来,当下也不多说,抬腿就往寺里走。

甲明跟上,边走边劝:“你又不是没搬过尸体,这会怎如此不干脆?你若愿意搬走山脚下那具尸体,我便向寺里多要些雇钱给你。”

至内殿偏室,亡眷哭声迭起,苏风晓不欲出声打扰僧人诵经,仍不与甲明言语,跟随众挑夫进门,将冰块置于棺材边上。起身拐到另一间歇脚偏殿,绕过一众华服贵仆,走到刘麻子跟前,伸手结算搬运费。

“这么早结钱做甚,棺材旁的那点冰块只够撑半天的,下午还得再运上来一批,你不等下午搬完再结钱,还怕我跑路不成?”刘麻子从肩上褡裢里数出二十枚铜钱,哗啦倒进苏风晓捧起的一双手掌中。手掌上茧伤交错,粗粝得分辨不出经脉动向。

“下午不搬了,父亲已三日没吃药,我得赶紧下山,去把药材买了,”苏风晓接过铜钱,放进系腰布包里便往外走。

刘麻子眼急手快地拉住她的袖子,“这就走了,不等着吃藕粉莲子羹?”

苏风晓身形一滞,道了“不吃”,随后甩了袖子,从众人之间鱼穿而过。

及至寺门,甲明再次追上,喘着气问:“你还没说答不答应呢?”

苏风晓无奈道:“我不搬夏天的尸体。”

甲明轻笑一声:“如此看来,你不也和我们一般,嫌夏天尸味重。”

苏风晓道:“夏天尸体容易生蛆传疫,我怕身上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回家过病给了父亲。”

甲明呆愣一瞬,叹道:“如此,是我小人之心了。”

苏风晓不语,往前踏下石阶。

一阵风过,鼓起苏风晓身上破衣,描出一具清瘦如竹的身骨轮廓。

甲明心下悲悯,高声喊:“你要不等等,待我进寺中盛三碗藕粉莲子羹,你带回家与家人吃?”

苏风晓定步回身,微微摇头:“湖边人才知湖底事,我将且告诉你一个真相来报答你的盛情。三年前,我家为给我父亲治病,卖了与你俗家相邻的房子,换到茜碧湖边住下。你让我收了山脚下的尸体,我若收了,交与义庄,义庄多半也会将其绑了石头,扔进碧湖里,尸身化为沃土,滋养莲藕。感化寺里的藕粉莲子,皆产自我家旁边这片茜碧湖。夏时莲藕生长,吸的是池底无名尸的养分。”

“唔。”甲明腹中翻腾、喉间作呕,“义庄这么做就没人管吗?”

苏风晓道:“埋尸要地块,一块杂地少说要五百文。烧尸要柴火,一场火化木柴需得三百文。义庄只是个暂时停尸的地方,哪有人为这些无名尸付钱?”

甲明竖掌,念一句“阿弥陀佛”,忽然心神联动,想起了那首采莲歌,脱口而问:“那片湖中的莲藕‘作客船上餐,余者家中味’,游客不知道真相,采莲女也不知道真相吗?”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她们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也只能采莲卖钱,吃藕为生。”

甲明后退两步,倚在门框上,低头垂泪:“之前我以为山下女子以采莲为生,总比为奴为娼为戏强,不曾想,仍是落了个啃腐为生的境地。”

苏风晓见惯生灵涂炭,内心难起波澜,平淡道:“你会将此事告诉其他人吗?”

甲明摇了摇头:“毁人生计,无异于将这群采莲女往奴娼戏的火坑里推,我自己不吃莲藕便是了。”

“如此,我便告辞了。”苏风晓抱了个拳,转身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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