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下山路过一片树林,苏风晓爬上树,折了树枝,扯了树藤,捆成一个简易担架。又撕了下襟,用树枝尖端往麻布上戳了几个洞,将麻布对叠,往中间塞了各色香花,将麻布包在下半张脸上,布角绑在脑后当面罩用。紧接着,她又撕了两片下襟,包住双手,这才拖起担架下到山脚。

山脚尸体身骨尽断,腐成烂泥,面目全非。这几天又遭野狗咬嗜,蚊蝇在外露的五脏上打转产卵。

苏风晓忍着一阵又一阵的恶心,将男子尸体拖抬到担架上,又将担架前端用一条树藤绑系起来,将树藤挂在肩上,一步一步地往城郊义庄拖去。

过路行人乍闻臭味,皆骂骂咧咧,急脚躲避,泱泱化作鸟散。

苏风晓将男子尸体抬至义庄,交代守庄人隔日她会过来处理尸体,让守庄人不着急将此具尸体扔进茜碧湖里。

苏风晓往前帮义庄抬过尸体,守庄人待她还算客气,只抱怨这回抬来的尸体实在太臭,让苏风晓去后院焚烧处熏了艾草才回家,省得把臭味带给家人。

苏风晓低声致谢,除了往身上熏草,她还取了热水,忍了生烫洗了手。

之后,苏风晓见日头未落,城门未关,便匆忙赶往城中寻找苏饮月。

苏风晓落脚于聚宝阁时,里面的赌客都挤在一张赌桌旁边,哄叫声不止。

苏风晓用力扒开人群,双手死死撑在赌桌上,以免让其他人挤开。一抬头,就见苏饮月笑吟吟地跪在赌桌对面地上,脖子上挂着卖身葬父的牌子。

桌子左右两边,两名衣着华贵的赌客面红耳赤,狂摇骰盅。左边赌客下巴上蓄着及胸长须,右边赌客眼皮上划过一条长疤。

苏风晓举手,高声大喊:“姐,你不用卖身了!我弄到钱了!”

长须赌客和长疤赌客皆双眼放光,齐齐抛开骰盅,兴奋大叫:“真的吗?”

苏风晓不明所以,慌忙点头:“真的!”

苏饮月仰头,伸长脖子道:“你俩继续啊,我弟弟有钱不代表我不卖身啊。”

长须赌客和长疤赌客哀嚎两声,捡起骰盅继续堵斗。

苏风晓不懂苏饮月为何还不起身,眼见人群堵住过道,她只好矮下身子,从桌底下爬过,跪到苏饮月身边。

苏风晓刚想扶起苏饮月,被苏饮月一手按住。

苏饮月道:“我好不容易找到卖身到大户人家的机会,你不用拦我。”

苏风晓不解:“为甚么呀姐姐?”

苏饮月:“你先说说,你干了甚么,弄到了多少钱?”

苏风晓:“我去运尸体了,得到一两银子。不过火化那具尸体需要花五百文,只剩五百文可以用来安葬父亲。”

苏饮月:“一副棺材少说也要三百文钱,还要买葬棺之地,剩下两百文怎么都不够用。还是需得我卖了身,把父亲的后事都处理完,你也好拿剩下的银钱去干点小营生,便再也不必去当挑夫和下人了。”

苏风晓:“姐,我怎能看你往火坑里跳而独自在外快活?要不,我们还是直接火化了父亲吧,你也不要卖身了。”

苏饮月歪头靠在苏风晓肩上:“我卖身,也是为了寻个去处。如错过这次机会,往后再难遇见这么显赫的东家。之后若去户厉害人家当下人,或嫁个只知饮酒打妻的穷汉,我这下半辈子也毁了。”

苏风晓悲上心头:“姐姐你别这样,你等我长大了挣钱养你。”

苏饮月低声道:“别忘了,你也是女子,我是长女,应该我照顾你,没有你照顾我的。”

苏风晓六神无主,只怪自己嘴笨,想不到更多劝辞,便呆了呆,左右望向两个赌客,喃喃问道:“他们又能如何待你好?”

苏饮月得意一笑:“豪绅从来都只争抢姣容少女,似我这般再跪十年,也不入他们的眼。早时我来到赌坊门口,跪了半个时辰也不见有人出来,心觉奇怪,便凑进来看了两眼。原来这左右两位豪绅在对赌,堵钱赌久了觉得没意思,便让旁观赌客出新鲜主意,主意若被他们采纳还能得到赏钱。我一合计,心中便有了主意。我以自己为赌资,叫他们赌大小,输的人就要把我买回家当丫鬟。这两人谁不敢赌也是输,但输了颜面和买我回家当丫鬟比起来,输颜面事大,家里多个丫鬟事小,所以这两人就赌起来了。”

苏风晓听懂了,迟疑道:“看这两位豪绅的架势,似乎都很想赢。”

言下之意,都不想把苏饮月买回家。

苏饮月挑了挑眉:“除非平局,否则我这回真要把自己卖出去了。他们之间输的人也不得不买我,不买则代表玩不起。”

苏风晓担忧道:“可是我怕他们输的人心生怨怼,便是把你买回去,也会折磨你。”

苏饮月惨然笑道:“谁家不打骂下人,这两人都是京城人士,至少,我能去京城生活了。”

苏风晓哑声片刻,才了悟过来,“这才是姐姐要卖身的真正原因?”

苏饮月点头:“是。我朝女子非嫁人、非跟随主家迁移不得离开原籍,我想离开这里,去世上最繁华的地方。享受不了荣华富贵,我便接近荣华富贵,去看看香车轩盖、雕栏画栋,看看胡客骏马、琉璃宝瓶,荣华富贵不少,赏我一眼不多,去了这么一遭,我也不算白活。”

苏风晓见苏饮月眼神坚定,心知劝阻无益,默然无语。

不一会,场上爆发笑嚷声,赌局结果出来,苏饮月如愿以偿,卖身给长疤豪绅当奴仆,当场便定下了卖身契。

长疤豪绅是京城将武门校尉张路应,他不情愿地交代苏饮月,后日于城门口会合启程回京。

苏饮月收下二十两卖身钱,与苏风晓回去厚葬了苏近贤。

姐妹在归乙城最好的酒家里吃了此生最丰盛的一餐后,苏风晓怀揣苏饮月留下的十两银子,泪眼婆娑地目送跟随在张路应马车之后的苏饮月。道是:

风餐露宿离家去,此去经年难再续。

却说苏风晓送别后返家,在家呆坐半日,不知今后做何打算。十两银子仍沉沉兜在怀里,苏风晓不敢妄花这笔钱,心想这钱是姐姐的买身钱,合该用在姐姐身上。姐姐此次自愿前往京城,两人相隔千山万水,再次相见,不知何时。与其花钱修缮此屋,不如卖了此屋,加上十两银子,足够将小时候住的老屋买回来了,等姐姐回来,也有个好住处。

打定主意,苏风晓欲动身前往内城,却在门口遇见一对母子。

邓娘子揪着小川儿的耳朵,一路走一路骂。苏风晓一听,原来是小川儿跑去湖边抓鱼,一不小心落了水,在水里挣扎好一会,喝了一肚子水,才被路过的渔夫捞上岸。

小川儿全身**滑溜溜得像个土黄泥鳅,被他娘揪耳疼得龇牙咧嘴,又抽了空朝苏风晓挤眉弄眼。

邓娘子见了苏风晓,先与她感伤了一会苏近贤和苏饮月,后又问苏风晓往哪里去。

苏风晓道:“我欲卖了这间木屋,把老屋买回来住。”

邓娘子听了着急起来:“你家是我们这片唯一会识字的人家,你一走,乡亲们两眼一抹黑,外面寄来的家书,可一字都看不懂。”

苏风晓停顿片刻,道:“可将家书送到城中找我读。”

邓娘子又道:“小川儿跟着你父亲学了一两年字,若不是你父亲今年病得狠了难以教书,小川儿也该把字认全了,若能如此,也不用去城中找你读信。”

苏风晓叹道:“父亲教我凡事不可半途而废,既如此,我便留下,教小川儿认完字再走。”

邓娘子脸上一喜,给小川儿使了个眼色,“快拜师,小苏先生免费教你,你以后好好读书,别像你那赌鬼爹一样没出息。”

小川儿吐了吐舌头,双手拱起,长揖至地,嬉皮笑脸道:“拜见小苏先生。”

苏风晓笑了笑,微微躬身还了礼。

这边小川儿母子还没走远,那边义庄的守庄人闲庭漫步走来,精准地往苏风晓怀里扔了一封沾血的书信。

苏风晓掂起一看,笑道:“你也来找我读书信?还是一封血书?”

守庄人呸了呸,道:“这封信是从你送来的那具男尸上扒下来的。”又马上改口:“不对,不算男尸。”

苏风晓问:“怎么说?”

守庄人道:“昨日我收了你的五百文火化钱,把那具尸体往木堆上扔,也不着急点火。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死人都要给我们漏点线索,好叫我们捡了尸骨,等来日碰上他的家人换点钱。我先扒了他的上衣,发现他背上贴着这封信,我又不识字,且放在一边。我再往下扒他的裤子,嚯,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苏风晓倏然睁大了眼:“他是无根之人。”

守庄人道:“不错,如此看来,此人身骨尽断,不一定是跌落山崖所致。”

苏风晓拆了信封,取出里面的纸张一看。信中缀明了死尸身份。

当朝男子愿断其根,去处一是进宫当太监,去处二是当戏子。这具死尸约莫二十年纪,不到太监出宫年纪,因而只能是戏子。戏子从小要忍受非人之苦,压背、拉筋、吊嗓、正骨。若遇上厉害的师傅,全身上下每一寸骨头都要被重重敲打,无异于将人揉碎再放进母胎里重新生筋长骨。

黄桃县洪堂戏班因无人听曲、难以支撑,班中伶人带着官府准许迁移的信笺,往其他戏班谋生。这具死尸生前被安排来归乙城戏班,怕是碰到逼迫他当缸中人的班主,才落得身骨尽断、暴尸山脚的下场。

所谓缸中人,便是将全身缩进一个水缸里,由他人在外面滚推着,以取悦看官的一种把戏。

苏风晓心下恻然,故而这世上约定俗成,戏不如娼,娼不如奴。

奴身还由己,娼身不由己。

戏,身残不由己。

苏近贤去世后第七天,苏风晓带了酒食,上山去感化寺,为苏近贤祝祷。

甲明跪在蒲团上,嘴中弥弥摩摩为苏近贤颂了三遍经,念完,苏风晓便从怀里掏了五十文钱,让甲明记作香火钱。

甲明把钱推回,道:“我知道你近来有了钱,但不必花在此处,一则这香火钱多半与了官府,二则你父亲的长明灯自有我帮忙照看,不枉你父亲教我识字明理,与我师生一场。”

“如此,多谢。”

苏风晓提篮下山,径往瓦砾厂买一推车黑瓦。好在这几日天晴无雨,她得抢工将木屋屋顶修了。

却在付钱时遇了难,苏风晓身上的零钱不足以付清这批黑瓦,厂主又没有足够的零钱破开苏风晓递过来的十两银子。

厂长慷慨道:“黑瓦你先拉回去用,等碎钱够了再还钱给我。”

苏风晓欣然应允,推着借来的车回了木屋。

黄昏时,苏风晓趴在木屋顶上叠瓦片,一阵风过,地上用作和泥的黄沙扬起,令人辨认不出屋下情景。

苏风晓听见下方有衣裳在翻动,一道纤细又决绝的女声至下而上传来:“苏风晓,你娶我吗?不娶的话,我只能去死了。”

当下,苏风晓一阵恍惚,脚下踩空,惊呼一声,身体直往下滑,带得身下的瓦片挪出原位,噼啪噼啪砸落地面。

苏风晓双手抓在瓦梁上,身体随风前后晃荡,上不得也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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