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无有乡(一)

顺安四年伊始,最后一场雪落下,马上就要到春天了。

一匹白马踩着雪飞驰,雪在马蹄后扬起又缓缓落下,夹着丝丝点点的血。

江鹤卿艰难地从马鬃里抬头,一手拉住缰绳,一手拉紧了腰间的佩剑,剑身上的“溪云”二字被雪映出的白光照亮了一瞬。

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胸口那道贯穿的刀伤又渗了血,江鹤卿咬牙,点了自己的穴道,这才勉强止血。

再跑二十里,出了长风坡,淌过若溪就是沧澜郡,那里有他的旧部。

“在前面!”他听到身后传来的马蹄声、以及铁箭破空的声音,一声声如催命一般在他耳边叫着。

白马哀叫一声,脚下不知踢踹着什么,江鹤卿被那一下差点颠下马,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玉逍遥!”

玉逍遥听到主人声音里压着的痛,勉强止了哀叫声,但一步也走不动了。江鹤卿低头一看,才发现是踩了兽夹。

江鹤卿看着不远处的若溪,往前是生路,往后是追兵,心叹:天要亡我。他不经意往右一瞥,若溪奔流向下,砸在崖下的石头上。

打头的是位年轻的将军。“殿下请留步。”他道。

江鹤卿是太子的兄长,幼时随父皇微服私访,不巧遇上流民作乱,流落在外近十年才被永安侯寻回。原来江鹤卿是被一名道士捡了回去,在山上练就一身本领,长到十来岁才被带回宫里,在战乱年间毅然从军。

江鹤卿看着眼前的将军,胸口的刀伤突突的发烫,他从腰间抽出佩剑,雪白的剑尖对着那位将军。

将军皱眉,翻身下马,上前了两步:“国师有令,殿下之前做的事,他可以一概不追究,只要殿下肯回头。”

“回头?”江鹤卿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把那两个字在嘴里咂摸了一阵,咬牙道,“你做梦!”

将军静静地看着江鹤卿。

他身后的军队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位白雪如雪的中年人被簇拥着向前。

将军单膝跪地:“国师!”

国师冲他摆了摆手,道:“鹤卿,你决议如此?”

他声音较为沙哑,带着一种奇特的旋律,话语间使人有种蛊惑人心的错觉。

江鹤卿:“师傅这又是何必?战事已定,天下太平指日可待,师傅当真要在这个时候重燃战火?”

国师翻身下马,他身形高大,微微仰着下巴,给人莫大的压力。

“天下太平,鹤卿,你一直以来追求的东西,当真是正确的吗?你的父亲利用你,母亲抛弃你,手足惧怕你,友人背叛你,走到这样一步,你心里真的痛快吗?”

江鹤卿冷道:“不劳费心,倒是师傅您,师兄师姐们若是在天有灵,恐难安息。”

国师叹了口气:“你是清风观最后的弟子,我本不欲伤你。鹤卿,为师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不回头吗?”

鲜血从他伤口中不住低落,本是冬雪消融的时候,只要熬过这一天,马上就是春暖花开的日子。失血过多使江鹤卿的大脑有些恍惚,眼前的画面不断摇晃,只能看见国师向他缓慢伸手。

“只要你愿意,你还是镇国大将军。甚至——如果你想,为师能够助你坐上太子之位,帝王宝座。”

“清风观只剩你我二人了,鹤卿,为师已经失去那么多弟子,不想再失去你了。”

江鹤卿看到自己的手缓缓搭上了国师的掌心,听到属于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句道:

“你做梦。”

国师掐住他的脖子,江鹤卿手指嵌进了国师的肉里,却连他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一阵风吹来,国师喃喃道:“春天要来了,鹤卿。”他的手逐渐收紧,江鹤卿眼前泛白,他拼着最后一口气,指着江对岸。

“五年前......这里还受战火纷扰,多少年才重燃新生。”

他指间颤抖着,难以忘怀自己策马逃出清风观时,回头看的那一眼。

随着那参天的巨树坠地,敌人的马蹄踏上这片净土,烈火烧尽所有生灵,他耳侧皆是哭嚎声,只能无力看着敌人的长刀划过最后一位师兄的脖颈,直到最后一秒,他都还在看着江鹤卿,嘴唇缓缓蠕动。

“走。”

血几乎能溅到江鹤卿脸上,他的身体咚一声坠地,归作尘土。

国师的眼神有了一瞬的恍惚,似乎有一丝脆弱从他那张八风不动的脸上漏了出来,很快又回到了副冷面,他铁了心要用这副模样看江鹤卿。

“你怎么舍得......”江鹤卿捉着他的手臂,用他最后一分力气,声嘶力竭,“你怎么舍得!!”

胸口一阵大力袭来,他被国师一掌推下悬崖。

江鹤卿瞳孔微缩,失重感这时候才一点一点涌上来。

若有来世。

他心里对着这四个字来回念了几十次,平生第一次有了重来一次的想法。然而凡人的一生只有唯一的几十年,纵使他幼年入道,最多不过是比寻常人要多活几年。

躯壳坚韧一些的坏处就在这里,若是寻常人被一刀贯穿胸口,不死也要去半条命,跑两步就解脱了,他却只能忍着疼去捉那一点点的希望。

若有来世,江鹤卿闭眼。

可惜没有。

坠地的时候江鹤卿听见自己的骨头像玉逍遥一样哀叫起来,他咳出一口血,里面还杂着一些内脏碎屑。

然而他并没有死。

“有来世”的前提是“身先死”,而“魂未灭”,然而江鹤卿不知道是身体太强悍还是怎么回事,已经这样疼了,还是没死。

江鹤卿躺在悬崖下,想到沧澜郡的人大概会以为他还在皇城,心下一阵悲凉,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大概是没有人会来接我了。

悬崖上,将军原先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如今见了这样一幕,有些犹豫道:“国师。”

国师在悬崖边缘默默了片刻,雪落在他的肩膀上,将军此刻才发觉,他虽然生的高大,肩膀却很单薄,独身一人站在悬崖边上,孤家寡人四字立刻从他脑海中冒了出来。

国师叹了口气,将肩上的雪拍落:“走吧。”

顺安国镇国将军江鹤卿,在举国上下最盛大的庆武宴中,手持不详之刃,杀尽在场的顺安皇族,惟余顺安太子。

有人说他是因为顺安帝不愿恢复他的皇子身份,宁立幼子为太子,心生嫉妒。

也有人说他自诩功高,害怕清平盛世后为人淡忘。

然而人死后盖棺定论,再多猜测也无法求证。

旧部为其立碑,再五十年,碑上的字被风雪磨平,后人以为是给若溪立的碑,于是找了能工巧匠认认真真重新刻了字。

若溪的水奔涌向前,一切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江鹤卿的意识慢慢睡去。

叮——

什么声音?

溪水奔流的声音撞进他的耳朵里,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太吵了,他想。

似乎还有人的脚步声,跟着一起往他耳朵里撞。江鹤卿睁开眼睛,眼前却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晚上了吗?好黑......

他疑惑的想,然而他很快反应过来,是因为眼前有东西遮着,所以看不见。

江鹤卿正想把它揭下来,就听到有人声在碎碎念着什么,身上还有什么东西沉沉的压着,让他很不舒服。

这是在说什么?有什么东西压着我?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手下的皮肉一片完好,让他有些莫名的疑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却怎么也想不出。

这疑惑一闪而过,随即他脑中传来一阵刺痛,无数疑问浮起来:为什么我会这么想?这里是哪里来着?我是......

我是谁?

他动了动手指,试探性揭下遮在自己眼前的布,却被突如其来的光晃出了眼泪,手不自觉摸在边上,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口棺材里,边上还有一些碎纸。

棺材的手感很粗糙,感觉得出来雕棺的人水平应该比较次。

他坐起来思考了片刻,冷静地得出结论:我大概是诈尸了。

那碎碎念的人声也逐渐清明起来,听着是小姑娘的声音,只是说的话让江鹤卿更加疑惑了。

“师祖在上,劳烦师祖禀蚩尤大神、刑天大神、天一神,实在不行西王母、九天玄女也可以。拜托助我明日试剑大会抽签全轮空,对手全部腹痛难耐、脚板抽筋、晕头转向......”

江鹤卿沉默了一下,没想到自己和这么多神仙大能葬在一起,简直受宠若惊。

话说两刻以前,一场雨过,天气闷闷的,顾了了踏着晨露来到了若溪下。她提着一篮水果,虔诚地向山洞跪拜下来。

据她师傅所说,里面住着一位修炼了上百年的第一剑仙,是她的曾曾曾师祖。

顾了了今年十岁,一直想要下山游历。师傅说了,要想得到他的同意,除非顾了了在试剑大会夺魁,或者师祖出山。

无论哪个对她来说都难于登天。

她闭眼,双手合十:“算了,刚才的愿望不作数,了了只求师祖愿意出山......”

下一秒顾了了睁眼,发现一位年轻貌美——这个词兴许不是很恰当,然而顾了了搜肠刮肚只能找到这个成语,这样一个美人在前,她第一反应竟然是大叫一声:“啊!师祖诈尸啦!”

随即她反应过来这个词用的不对,很快补充道:“不对不对,是显灵,师祖显灵啦!师傅师傅,你看那!!”

随即,她拉着江鹤卿一路狂奔,江鹤卿从未这般失仪,一时竟也没反应过来。

沿山自下而上,一个人影也见不着,只有越过青石玉阶上到最高层,才能见到一些在练功的道人。

一位师姐从殿内出来,正巧看见了了,便挥了挥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苹果要给她:“小师妹回来了,你身后的这位是......”

顾了了接了苹果,朗声道:“师姐早!曾曾曾师祖显灵要带我下山啦!!”

她声音太大,不过一上午,整个问道观都知道他们传说中隐世三百年,隐到大家都以为已经仙去了的老祖宗,曾曾曾师祖,为了带他们的小师妹下山,显灵了。

不消三刻,山上几乎所有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都已经聚到了师傅的破屋外,个个挤破脑袋抢窗户往里看,还有些为了看的更清楚,用手指在窗户上扎了眼。

师傅咳嗽了两声,装作不经意地瞪快被徒弟们扎出窟窿来的窗户,只觉得丢人。

徒弟们立刻作鸟兽散,只余下了了在破洞窗户上趴着啃苹果。

他上下打量了眼前人,那青年看上去至多二十岁,肤色白皙的不似正常人,长发乌黑,眉心一点朱砂,两手端着那冒热气的茶慢悠悠地喝。

看起来很乖。

师傅又咳了两声,道:“没想到三百年过去了,师祖您......看起来真是年轻啊。”

江鹤卿被茶烫了一下,放下茶杯道:“你们认错人了。”

他虽然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但他不过是睡了一觉,怎么可能三百年过去了?

“怎会!”师傅下意识驳了一句,“那个山洞可是几百年前我们曾曾曾曾师祖留下的洞天福地,百年来只放了您进去的。”

江鹤卿思考了片刻:“确定是只放了我,没有什么蚩尤大神、刑天大神之类的进去?”

“......应该是没有的。”

师傅翻箱倒柜了一阵,找出一张破破烂烂的纸,拍在桌上。

“鹤卿亲启——”

信不知道是多少年前写的,字迹歪七扭八,大概意思是:

师祖捡到江鹤卿的时候,他已经失忆了,一直想要下山找回自己的记忆。但当时正处乱世,师祖不放心,于是写了个问题给江鹤卿,只要他能答出来,就放他下去。

写这信的祖师爷大概是个碎嘴子,上面事无巨细的交代了这位弟子对衣食起居的要求,特别强调了他喜欢喝茶,夜里怕黑,并且说如果他愿意留在山上,就让他留着。

可观主怎么看都觉得祖师爷描述的应该是位娇滴滴的公主殿下,不是眼前这位俊美青年。

问题很简单,只有七个字:

成事在天或在人?

开新文,又是一次新的尝试,开心,希望喜欢。

又名《我好像重生成了同名剑仙》《莫名其妙活了三百年》《怀疑自己穿越了但是没有证据》

感谢观看。

2023.12.16 近期修文请注意,更新还是正常晚上六点日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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