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时,雨声惊人梦,京城最不起眼的酒楼迎来了一位神秘客人。
那人身穿一袭黑色长袍,兜帽盖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半个白皙的下巴,身形瘦削,看上去像后院里养着的小雀。
他上二楼途中,兜帽被夜风吹得掀开,他动作快速,叫人看不清兜帽下的脸,却能看见他方才无意间露出的手臂上,有着细密的伤疤,新伤添旧伤,倒叫人把他与那养尊处优的雀儿区分开来了。
他匆匆进了最里面的包间,里面已经有一个中年男人在等着了。那男子约莫四十来岁,衣着朴素,大腹便便,背有些佝偻着,像是已经习惯了。倘若有官员在这里看见了,大概会十分吃惊——此人便是朝堂上下最会溜须拍马的一位,名叫徐福。都说他靠这一手将皇上哄得服服帖帖的,竟也这么混了个好位置。
见了来人,徐福忙起身,将他请上座,拱手道:“殿下快请坐,一别数月,殿下身体康健否?”
来人摘下兜帽,将外袍一脱,搭在椅背,正是江鹤卿。他并没有要坐下的意思,只道:“闲话少叙,我不能耽搁太久,有事直说便是。”
徐福咬牙,狠狠跪了下去。他的膝盖磕在地上,砰的一声响,江鹤卿却仍面不改色地看着他。徐福自称是江鹤卿的母亲在宫中留的人,江鹤卿匆匆查到一些消息,但他挂心边疆,鲜少关注宫中,自然无法全然信任眼前人。
二人一个站一个跪,僵持了片刻,最后还是江鹤卿受不住被人跪的感觉,唤他起身。徐福并没有从地上起来,甚至正经八百地磕了个头,道:“殿下久居边疆,许多事怕是难传到您耳朵里。臣前些日子好不容易追查到当年殿下失散之事,不得不告知殿下真相。”
江鹤卿一言不发,只静静看着他,用眼神示意他往下说。
“殿下当年是宫中唯一的皇子,虽是贵妃所出,但贵妃与皇后素来交好,朝堂上许多人都暗暗将殿下视为太子。贵妃......殿下母族乃是先帝钦赐的武安侯,与当年的永安侯齐名,风光无限。当年殿下与陛下出巡,光殿下身边就带了十二名贴身侍卫,还有四名武安侯送来的武将,可谁知,殿下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天子震怒,将十二名贴身侍卫连同四名武将一同杖杀,身旁的嬷嬷丫鬟也通通发卖,昭告天下寻找大皇子。贵妃得知儿子不见的消息,当即哭晕过去。往后身子一天比一天差,太医院所有太医一同上阵,也没有丝毫见效。不出三月,便香消玉殒了。
“贵妃死后,武安侯一家不知怎的也逐渐落没,与之齐名的永安侯一家,也渐渐没了消息。原本因为永安侯世子出生,家里高兴了一阵,宴请了不少大人,就连那位都去了。不知怎的,又说世子身子骨弱,只能送进佛堂道观清修。再后来,永安侯夫人又生下一名女婴,这次倒是没有声张,静静地在朝堂上混着。”
“可谁知......那位还是不肯放过永安侯!那女婴周岁时,永安侯一家踏青路上遭匪徒追杀,侯爷带着夫人骑马逃亡路上,女婴脱出夫人手,情急之下,侯爷只能舍弃幼女。永安侯一介武将,家将侍卫都是高手,再说他们不过是在京郊踏青,怎么可能会有匪徒!侯爷安定家人后孤身上阵,但只捉到一个藏在草垛里的人。”
徐福说到这里,讲的有些口干舌燥,停下来喘了口气。江鹤卿只在听他说到周岁女婴的时候,微微皱了皱眉,看到桌上的两杯热茶,默默拿起了其中一杯:“喝便是。”
徐福谢过江鹤卿,匆匆喝下一口茶,连舌头被狠狠烫了一下都不顾,道:“侯爷捉人要去报官,对簿公堂,哪知那人嘴里的布刚被取下来,就服毒自尽了!侯爷仔细一看,才发现他舌根处藏了毒药,才知是死士。”
一股没来由的寒气从江鹤卿脚底上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会用死士对付一名混皇粮的侯爷,一名柔弱女子,甚至还有一周岁幼童?
“侯爷震怒,将此人尸身碎尸万段,才发现此人大腿处有连片的刺青,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暗门死士。多年后,臣家徒四壁,幸得武安侯青睐,资助臣读书,考取探花。宫廷设宴,臣喝多了酒,怕冲撞那位,便告罪出门醒酒,却不知迷迷糊糊间进到了一个空荡荡的院子里。”
谁能想到,现在这个佝偻着背、腹部发福发胖,面上总贴着谄媚的人,其实也是当年耀眼的探花郎。
“那里一片漆黑,与热闹的宫宴形成鲜明对比。院中央有一棵参天大树,灰蒙蒙的,有一股奇香,臣没忍住凑近看了看,才发现是梅花开了。臣躲在黑暗中缓了缓,正觉得差不多了,便想着往回走,却看见树下竟还有一人。他意识到臣注意到他,忙捂住了臣的嘴,只是我当时太害怕了......不顾一切挣扎起来,因此被人发现。”
说到这里,徐福像是回忆起内心深处最害怕的事,自称都从“臣”换成了“我”。
“一群黑衣人围住了我们,那人一直让他们离开,说我喝多了酒,什么都不记得了,放我回去。被这么一吓,我早就醒酒了,但还是不敢轻举妄动,努力做出醉酒的样子。那些人不说话,但是黑暗中,我看到无数刀尖对着我,有两把刀架在我脖颈后,吓得我止不住腿软,险些昏了过去。”
“再后来......‘他’来了。”
徐福伸出一只手,食指向上,指了指天。
“那位”——天子。
“那位慢慢走进院子,那些人见到他来,向两边散开,借着月光,我看清了捂住我嘴的人的脸,竟和那位如出一辙!我大脑一片空白,几乎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那人希望那位能放我离开,那位却觉得他心肠太软......我不知道他们最终会怎么决定我的命运,只能紧张的闭上眼睛。”
“后来不知道他们商量了什么,那位放我离开了。第二天,那位单独召见了我,让我要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是那人劝慰他留下我这条命,我要懂得珍惜。我只能连连点头,保证自己绝对不会说出去。”
“后来,不知是那位还是那人的要求,我又见到了那个人,他说自己在这里已经被关在这里很久了,很多年没有见到活人,那些黑衣人都是受过专门训练的,一个个都跟木头似的,话也不会说一个,因此希望我能陪他说说话。”
“为了保命,我只得答应。可就在有一天,他突然给我传来一封密信,要我从密道进,有要事告诉我。我前来赴约时,他已经死了,人就趴在案上,窗子大开着,有几瓣梅花飘进来。我按照他信中说的,取走了暗匣,又从密道离开了。”
“我还没来得及看暗匣中的东西,宫里就出了大火,陛下再次震怒,又处死了许多人,把我再次单独叫到养心殿,问我那天在不在。我咬死自己当时和同僚在暖乡阁喝酒,周围全是证人。”
“回到家中,我打开暗匣,发现了一封信。”
徐福颤颤巍巍地从袖中取出一封有些泛黄的纸,看得出来他保存得很好,只是信纸有些上了年纪,纸张薄薄的。
江鹤卿接过信,一目十行地阅读起来。
原来此人乃是陛下幼时唯一陪伴其左右的侍卫,因为面相与圣上有几分相似,便被当时的舒贵人——便是陛下的母后,挑选来保护陛下,危难时候也能为陛下引开敌人。
陛下兄弟姐妹众多,原是不受宠的一位,因此也不被宫人重视,只有他一直陪伴陛下左右。他是个顽皮的性子,私下总偷摸着带陛下爬树、掏鸟窝,上房揭瓦,无所不为。后来陛下逐渐年长,变得稳重起来,学业精进,先帝逐渐发现这个自己没有正眼看过的儿子,慢慢重视起他来。
再后来,陛下的兄弟们死的死,伤的伤,陛下便众望所归,坐上了太子的位置。只有他,因为小陛下几岁,被陛下当孩子看,还是任由他上房揭瓦。他看着陛下娶妻生子,继承皇位,看到当时胖乎乎、泛着奶香的大皇子,突然感叹,自己也想找个媳妇,生个大胖小子了。
他与陛下说话的时候总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所以连这句也说了。他还在畅享着,不是大胖小子也行,姑娘他也很喜欢,是姑娘的话,要把她宠成掌上明珠。他说的起劲,说完才发现陛下已经半天没有动笔了,面色整个发黑,吓了他一跳。
翌日,陛下便宣布,自己准备公开出宫巡查。他向陛下请示,说自己也想去,然而陛下平日里对他予求予取,这次却怎么也不肯松口。他没办法,便趁陛下不注意,迷晕了其中一个侍卫,乔装打扮在其中。
然而,这便是他长达数年噩梦的开始。
再次审签了,激动,希望能过!
感谢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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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不择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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