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阿楠离开后,李建武拿起酒壶,给自己先倒了个满,正要给江鹤卿也倒上,阿楠却从后厨里探了个头出来:“爹!你先问人家能不能喝,别总上来就给人倒满!上回给你喝倒了一个,你自己也趴桌上不行了,还是我给那人背回去的。”
李建武被她说的脸都红了:“你这丫头!什么趴桌上......什么不行!我就是休息一会儿,休息一会儿就好了。那人忒没出息,喝了几坛就倒了,也忒不是男人!”
“对对对,他不是男人!分明是你喝多了撒酒疯,连灌了人家三大坛,人家只是倒了、已经很好了!”阿楠叹了口气,叉着腰,走到两人桌前道。她夺过李建武手上的酒壶,向江鹤卿道:“小兄弟,看你这打扮,倒像个道士,你们道士是不是都要什么......戒酒戒色?”
她一个姑娘家家,面不改色地说出后面二字,把李建武刚喝进去的酒顿时呛了出来,红着脸吼她:“阿楠!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能说这种话!”
阿楠冷哼一声:“说就说了,你待怎地?你喝你的去罢,一会儿你吃醉了,我就给你扔马厩,让你和马儿睡去。”
李建武拍桌嚷嚷:“哪有你这样和爹说话的!哪有让爹睡马厩的!我才不要和马儿睡!!”
眼见二人又咋咋呼呼地要吵起来,江鹤卿忙摆手,阻止了一场吵嘴,道:“我道百无禁忌,姑娘不必忧心。只是我不太喝酒,怕是要您的扫兴了。”
“嗳,没喝过才好,没喝过才要试试!”李建武大手一挥,“一会儿真的吃醉了,让阿楠把小李也叫下来,一块儿给我俩扛上去,不碍事!”
阿楠白了他一眼:“这时候就不想着我是个姑娘家家了?”
李建武只有一只手,却故意作出拱手的样子,道:“阿楠英武非常,实乃女中豪杰!我自然是佩服佩服,一句话不敢多说。”
他抬手后,那只空荡荡的袖子就格外引人注目,阿楠看着那只袖子,嗓子眼里的话兀地哽住了。李建武原等着和她有来有回地斗嘴,却发现她盯着自己那只袖子发呆,只好用那只完好的手挠了挠自己的脸,有些不自在地侧身,挡住阿楠的视线,道:“好了好了,你忙去吧,我和小兄弟聊两句。”
空气中有些显而易见的尴尬,江鹤卿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有故事的气息,可他本身不是什么好奇心过剩的人,加上与二人萍水相逢,自然也没什么窥探他人旧事的意思。阿楠看了李建武两眼,默默转回身,掀开帘子,回了后厨。
只是江鹤卿没有要一探究竟的意思,李建武喝多了之后那话一股脑地往外冒,从幼年时候天不亮就被严父捉起来扎马步,再到少年时他左能挽弓,右能舞剑,头年便中了武举,兴冲冲地回乡,才知道父亲早已离世。家里人怕他知道消息心神不安,于是没有在家书中提及此事。
再后来,他在故土娶了妻,有了孩子,原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天一天过下去,不想匈人南下突袭,临北镇是最接近匈人的小镇,李建武想带妻子孩子走,可妻子却因体弱,死在了匈人手下。李建武将阿楠交给远房亲戚,毅然从军,逐渐做到了永安侯手底下一员猛将。然而就在两军阵前,李建武遇上了自己此生唯一一次不愿意在此地遇到的人。
敌军将领铁豹身旁有个不露脸的军师,下手极为狠厉,永安侯在他手底下吃了不少苦头。天寒地冻的地方,战争时期,冻死的人不在少数,那军师就将冻死之人的尸身当做武器投掷。看着曾经熟悉的亲人、朋友像一块冰冷的石头般砸过来,许多士兵心理防线崩盘,不忍心拿起武器。
李建武却面不改色地劈开砸向他面门的尸体,训斥士兵,怎么能因为这点事就乱了心神。士兵这才勉强收神,在李建武的带领下苦苦支撑,直到永安侯带援军包抄,这才得救。
“在那之后,许多人都说我冷面冷血、铁石心肠,对士兵不体恤,对它们的亲戚朋友不尊重。”李建武面上染了红,看得出是酒喝多了,说话却还是极为正常,一点大舌头的样子都瞧不出,“可谁知道,那是我的亲人啊......我托他照顾阿楠,他不在了,阿楠又会在哪里?”
“我怕。”这个高大的汉子被酒熏出了一滴泪。江鹤卿思索片刻,他不清楚为什么汉子愿意和素未谋面的人说这些心里话,但他也知道,出于礼仪,自己应该把手放在汉子肩上,说句“一切都过去了”。可李建武的下一句,就将他悬在半空的手顿住了。
“两军阵前,我排队首。敌军突然向两旁散开,让出一条道,我以为他们又在耍什么计,却见一个人,押着另外两个人,走了出来。”
铁豹身旁那从不露面的军师走了出来,他的兜帽被掀开来,皮贴在头上,看上去像是个年迈的老人家。他的身形极为纤瘦,个子却很高,背微微驼着,手里牵着一条铁链。
铁链的另一端拴在一个人的脖子上,往后延伸,还串了一个在后头。两人在冰天雪地里衣着单薄,皮下隐隐能看出有不少伤,同犯人一样被押了上来。
李建武瞳孔微缩,他认得其中一个人。
阿楠。
这对父女再次相逢,不想竟是这样的场景。
那年迈的军师让李建武自行选择,是要他女儿,还是要这和他毫无干系的乞丐。
阿楠远远地朝他做口型:“别选我。”
乞丐前些日子赶上两军对峙的时间,因为人手不足,李建武将人都安排在了比较重点的几个位置,不想那乞丐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偷偷摸摸地进了粮仓,吃的肚儿圆滚,声称自己宁做一只饱死鬼。永安侯当即便要将人杀了,却被李建武拦住,前线又传来敌军骚扰的情报,只能匆匆留下等他回来处理的消息,便又重新披上战甲。
是夜,趁着自家军中被敌国牵制,那乞丐就这么跑了,如今不知怎的落到敌军手里。
李建武是真的想他死,北方战场本就物资紧缺,士兵们饥一顿饱一顿,几乎是要经常性饿着肚子打仗,一个游手好闲的懒汉,就这样把舍不得吃的粮食这样糟蹋。他当时拦住永安侯,不是出于心慈仁善,而是想将乞丐开膛破肚,挑出尚可用的部分。
军师虽然不知道这一辛秘,但也知道李建武在军中素有凶名,倘若他选择自己的女儿,而不是与自己没有干系的陌生人,必然会使军中许多人的心思动摇,认为在将领眼里,只有自己亲人的命是重要的,他们每个人都如同草芥。若是他选择了那和他没有干系的人......军师兀自翻了个白眼,傻子才会这样选,为了一个和自己没有干系的人,贴上至亲至爱之人的性命,值得么?
完全不值当。
然而李建武谁也没选,他只是一挥手,怒吼了一声:
“杀!!”
清扫战场时,李建武沉默着留了下来,对每个倒在地上的匈人照着心口又捅了一剑,那军师在他大吼时跑得飞快,大概没想到他会这么疯。
最后,李建武终于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人。他跪在地上,颤抖着手,抱起满身血污的阿楠。她受了许多伤,又被千人踩、万人踏,到最后几乎看不出形状。李建武沉默了片刻,他原以为,当自己用剑砍向亲人尸身的时候,已经做好了阿楠已然身死的准备,其实他并没有。
大概所有人都有误以为自己能做到的时候,而当真正碰见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太过天真。
直到侯爷亲自来找李建武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侯爷将手搭在阿楠脉搏上,当即招呼军医来,这里还有人有一口气。李建武一时情急,手忙脚乱地让出位置,怔怔看着军医的嘴,直到听到那声“还有救”,心中那堵墙被猛地破开,当即嚎啕大哭起来。
永安侯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
就在这时,有一匈人藏在死人堆里,偷偷瞄准永安侯的头,箭尖淬着毒,破空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李建武大吼一声,猛地推开永安侯,用右臂挡下了这一击。那人见偷袭不成,匆匆逃了。李建武疼的在地上打滚,毒很快从他手臂里蔓延开来,军医一阵犯难,不知该救阿楠还是李建武。
李建武艰难地从地上坐下起来,左手摸上自己的刀。永安侯知道他要做什么,正欲阻拦,却见李建武已经手起刀落,痛快地斩下自己一臂。因为这事,侯爷给了他不少银钱,李建武和阿楠在后方养伤,得知侯爷身死的消息时,李建武从病榻上爬了起来,冲北方磕了足足十个响头。
江鹤卿被他劝着也喝了几口,酒水的滋味着实叫人上头,醉意朦胧间,他几乎是无意识开口,问道:“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李建武已经喝多了,趴在桌上一副不省人事的样子,却还是听见了他最后这句话:“因为......因为......”
这桌的酒菜都是小李上的,阿楠忙的脚不沾地,这时候才有了闲工夫,发觉李建武早已喝趴了,桌上的菜都没动多少,只能认命地把李建武往肩上扛:“都说了少喝酒、多吃菜......从来不听我的。”
李建武带着酒意笑了:“是阿楠么?”
“不是,是小李,这脚是小李踹的。”阿楠面不改色道,照着李建武的大腿狠狠来了一脚。李建武好脾气地任她踹,任她扛。
时间过去了许久,周围的人都走的七七八八,阿楠便要把李建武往楼上扛,汉子却突然挣扎起来,大喊道:“我知道你是殿下!大殿下!知道你在江南赶走东瀛人,他们都说是世子的功劳,可明明最艰难的时候都是殿下您做的!殿下为国为民之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当年朝堂之上,那么多所谓的大人,哪怕知道江南被东瀛人侵占,一个敢站出来的都没有,是殿下,是殿下站了出来!满堂酸儒,只有殿下是真男儿!”
江鹤卿愣了愣,随即一股强烈的愧疚涌上心头,原知道心痛能叫人刻骨铭心,不想尴尬也能让人肝肠寸断。
他实在不是什么伟大的人,最初站出来上战场,满心满意只为复仇,甚至有过“多亏东瀛人的突袭,让他有了正当理由上战场”这一罪恶的念头,不想自己就这样被高高架起。
江鹤卿低头,看着自己满手的剑茧,心道:我现在是怎么想的呢?
他知道自己毕生不过是想求个清平盛世,可实在没有细想过,到底怎样做,才是真正的“清平盛世”呢?
江鹤卿握紧了拳头。
冬至快乐!
昨天断更了一天,因为实在困得不行,在这里滑跪了。
本来睡得挺早,结果半夜一两点又爬了起来,因为有一些新梗的灵感,闭着眼睛疯狂录音,今天一听都有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要花时间破译了。
感谢观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惜分阴(二)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