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碟与她对视良久，忽而轻轻嗤笑一声：“行了吧郑大姐，我大哥已去官府告发周家是闹鬼的元凶，卢猎户也已确认是自然死亡，无人怀疑。我只身前来，您就别再打哑谜了。”

“是啊，”郑大姐也笑了，“你若不再问下去，不是最简单的么？”

“郑大姐，你的计谋几乎没有纰漏。”胡碟微微地摇头，缓慢悠长，像品一杯茗一样耐心地将这案子的滋味儿都嚼出来。“但大姐还是心善，给我留了些草蛇灰线。”

郑大姐顿了一下，而后端起面前的杯子将其中水一饮而尽，从容再斟一杯。

“你一开始就误导我们，让我们以为是周家主导了这一切，确实叫我深信不疑。可是，后来我们再问起事发那天，你提起屋子里发生的事，一会儿相信是周家干的，一会儿相信是鬼干的，这太矛盾了。你好像并不真的相信是谁设计害了卢猎户，这又是为何啊？”

“屋子里的事太过离奇，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什么破案的事，都是凭感觉说的罢了。”郑大姐低着头，毫不在意道。

“哦？”胡碟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一双深潭般的眸子讳莫如深，“一来，我并不相信什么妇道人家这样的说辞，我认识的女子，读书知理的不少，才可登科的也不少，就算是没读过书的，大智若愚的也不会少，您就不要在我面前谦虚了。至于您嘛……”

“那日我问你，周家用了什么方法，能让卢猎户乖乖跑上山，你说，许是鬼迷了心窍。这是破绽，我方才提过了。”胡碟话锋一转，“那么，我就斗胆，来分析分析，为何卢猎户受了鬼影惊吓，会乖乖跑上玉迦山吧。”

“好，你讲，我听听。”郑大姐从善如流答道。

“这点，就要回到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胡碟道。“顺便说一句，你讲那个女鬼故事的时候，用了钟灵毓秀这个词，不说才高八斗吧，也算可以自夸一句略有文采才是。”

郑大姐道：“这有什么的，村子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许是周家派书生编故事的时候，就写了这么个词罢了，我们乡野之人，听着别人说，自己也学着说，算不上什么稀奇的。”

“好，说回那天吧。那时你讲完故事，卢猎户便回来了，他这个人，看起来豪爽宽厚，但别人看不出来，我却知道的。我与郑大姐说几句真心话吧，我见过的男人太多了，但他们草草便可分为几种。卢猎户便是其中一种，看起来呢，敬爱妻子，爱护女儿，热情好客，性情豪放，实则呢像个倔牛，从不听人劝，更是不把妻子的话放在眼里，凡事都是一意孤行，这个家，没有真正的尊重，也就不会有所谓的和谐，我说的，对么？”

郑大姐闻言，低着头神色不明，只是放在桌上半握的拳头，颤抖着，将簇新的衣袖给捏皱了。一缕轻巧的风将她额上和颈间的碎发吹起，她随手捞了上去，望着胡碟，眼中有隐藏的恨，“是，许是打猎打惯了，见了什么活物都只当是货物。在我们家里也是见怪不怪了，叫您见笑了。”

“不过，您也说了，我说话他根本不会听，我若是要让他去死，怎么还会劝他别上山呢？”她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补充道。

“没错，没错没错！就是这个！”胡碟有些激动地伸出个指头，似抓住了什么天大的秘密，“要不说郑大姐的才智高呢，问题就出在卢猎户他不听劝上了。”

“那时你和卢猎户是这般讲话的。”胡碟站起身，站在对面郑大姐背后，正是那日卢猎户进门时她站的位置。

“你说：‘早与你说过多回了，不要去山上打猎，你非不听！’那么从这句话，可以知道些什么呢？”

胡碟背着手，伸出一根指头，“一来，你与卢猎户已经说过很多次这样的话了，几乎是每日一次吧，卢猎户早就听烦了。二来，我说过，卢猎户喜欢跟你反着来，对么？你越说叫他不要去，他呀，非去不可。”她轻飘飘地说着这话，语气像极了一只诱人招供的无常。

“然后，卢猎户怎么回答的来着？”胡碟一个大跨步，站到了门前，将声音压得更低一些，“他说：‘不妨事，我们老卢家是祖传猎户，有一杆长矛傍身，鬼神不侵！’”

“这句话又说明什么呢？说明卢猎户并不是不相信鬼神之说，相反，他很相信，只不过他并不害怕，因为他有护身符。他虽然没有听你的停止打猎，但他有把你说的话都记在心里。每次你说起玉迦山上的事，他都会在心里默默想着：怕什么！只要我有长矛！”

胡碟走回郑大姐身旁，看着她已然麻木的脸，弯下腰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悄声附耳道：“记住这句话。”

“然后，郑大姐你是这么说的。”她走回先前假定的郑大姐位置，“你说：‘那你就该拿回来，你放在哪里了？’之后卢猎户回答道：‘在山脚下，我懒得拿回来。’顺带还拿晴儿做借口，说不把长矛拿回来是怕吓到孩子。”

“但真的是这个原因么？”胡碟蹙着眉头，仿若百思不得其解，“我想，他虽然怕鬼，虽然你说了女儿安危最重要，可是他反其道而行之的念头太强了，还是盖过了所谓的爱和害怕。还是那句话，你越叫他做什么，他越不想做什么，因为他觉得，我怎么能听一个女人的话呢？”

胡碟说完话，从郑大姐身后望去，她已经成了一尊一动不动的雕像，只有微风拂过，给她的发丝带来一丝生机，灿烂的阳光洒在她半边身子上，惊不起丝毫波动。

胡碟深深叹了口气，讲出那最沉重的一幕。

“那日你在外头准备饭食，晴儿出来喊你——”

你低头看了看女儿小小的身影，捞起襜裳把手擦净，深吸一口气，有些沉重地想，准备了那么久，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今日这东风，终于是吹起来了吧。

你早就将女儿的板凳搬到了院子的角落里，晴儿坐在这里既安全，不用担心外面的坏人，也不用担心里面的声响。

你把那张亲手绣了好几日才完工的老虎垫子抹平，将晴儿抱了上去。

“乖女，”你摸了摸女儿的小脸，挤出个僵硬的笑脸，“坐在这儿等娘亲，娘亲不来找你，你便不许动。”

外人眼里，晴儿或许看起来和爹更亲，但你知道，那是因为她爹很少带她，故而她觉得稀奇罢了。

这女儿，是你最贴心的。

你手有些颤抖，掌心汗湿。推开门，见丈夫坐在桌子前，摇头晃脑地，早已神志不清了。

自开春以来，你便一直在筹划。你算着日子，算着时辰，你知道，这个时候，大多数人家都在家里做饭，只有吴大妈喜欢在院子里择菜，但没关系，她眼神不好。并且，这个时辰，雾就要起来了。

你将窗户支起来，探出头瞧了瞧，果然，周遭院子里、小路上，都没有人。

你来到桌子前，摇了摇丈夫：“姓卢的，你怎么了？”

丈夫抬起头，眼神已涣散了，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不清楚话。你想，就是此刻了。

你脱下外衫，露出里头樱桃红色的里衣，将头上的簪子取下，披散着长发，走到桌前，碰了碰你丈夫，用一种地狱幽冥般、带着仇、带着恨，带着死气的声音，对你丈夫说：“你看，这不是那红衣厉鬼么——”

你装得很像，毕竟你太想让他死了，装成索命鬼实在没什么难度。况且他现在已经看不清你了。

他吓了一跳，从椅子上跳起来，你从未见过他露出这般恐惧的神情。他不是一向胸有成竹，一向神勇无双么？怎么也会吓得站也站不稳了？

下一步是，将你们无数次进行过的对话，再来一遍。

“姓卢的，你别去山上打猎了，那山上有红衣厉鬼啊！”

“我不怕！我们老卢家是祖传猎户，有一杆长矛傍身，鬼神不侵！”

“可是你那长矛放哪里了？为什么不拿回来？”

“我才不听你的，我就不拿回来！”

“可是现在鬼上咱们家来了！鬼来了！怎么办？”

“怕什么！只要我有长矛！”

“鬼来吃人了，怎么办！”

“怕什么！只要我有长矛！”

“长矛，长矛在哪儿呢？”

你一步步向前，那厉鬼一步步逼近。

你又问：“长矛，长矛在哪儿？鬼来了！”

“长矛、长矛！”你丈夫早已神志不清，无法思考了。可他还是记得，不能听你的，不能叫你骑到他头上。

“只要有长矛，我要杀了这厉鬼！”你丈夫喊着，你也趁着这档口去脱那件樱桃红色的里衣，将其挂到窗户上，大叫了一声：“鬼啊——”

你丈夫逃了出去，他嘴里喃喃念着：“只要有长矛，我不怕那鬼。长矛，长矛在哪儿呢？”

“长矛在，玉迦山上！”他突然想起来了，他的护身符，在玉迦山上，只要拿到那长矛，一切迎刃而解。

你穿好衣服，胡乱簪上头发，看着他往外跑去，你在后头喊：“你别上山！”

你知道，你越说什么，丈夫越不听什么。你越叫他别去送死，他越想去死。

你跑出门，雾气早已弥漫，吴大妈惊魂未定对你说：“你家有鬼呀！”

“是啊，我家有鬼，我丈夫，被鬼迷了心窍，跑到玉迦山上去了。”你如释重负道。

胡碟讲完这些，郑大姐已是脸色铁青，唇色惨白，好似喘不过气来一样，僵直坐在原地。

来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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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三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