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回到医馆,已该是月上中天的时分,只是大雨如注,乌云遮月,瞧不真切。
她们在医馆门前收起伞,将雨珠淋漓的伞依靠在墙角,谢明乾看着洒落如惊起灰尘般的雨雾,有些忧心道:“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可也不见哪年清明就开始下这般瓢泼的大雨。”
胡碟道:“清明前后总要下点雨,但大多是小雨,这般景象确实少见,看来今年要难过了。”
阿九站在胡碟身旁,伸出枯瘦的手去触了一下雨幕,淡淡道:“那年禹城遭灾,清明便下了这么大的雨。”
禹城遭灾?
胡碟看了谢明乾一眼,见他惆怅,想来阿九说的便是五年前,通元元年,净巍宗一派的案子发生的那一年。
再看阿九,神色冷峻,倒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一般人,怎会将清明时节的天气记得这般清楚。是因为那年太特殊,所以她们多次回想那年的细节从而记住了?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阿九有要祭奠之人,如果要出门烧纸钱,却遇上大雨而难以点火,便会将雨记在心里。
胡碟扔下这些念头,踏进医馆,着急询问。
正堂里的人竟然一个也没走,都在原先的位置上坐着。胡碟有些诧异,却也并不奇怪,有些女人或许爱看热闹,但心底的善良是改不了的,她并不会将目睹这件事之人一概定为罪人。
她问小觉子村的几位妇人:“几位可曾用过饭了?为何还不归家?”
那几个妇人互相看几眼,有些抱歉道:“我们听大夫说了,今晚尤其重要,得防着起热什么的,我们有些挂心,想留下来看看。”
胡碟颔首,没再说话,转向被阿九一手一个抓起来的洪老太和另一个洪家的女子。那女子言辞躲闪道:“我也没办法,这都是我们洪家的大哥叫我去撺掇老太太的,我也不能不从啊。”
“洪家的大哥?”胡碟抓住了这个人物。
“是啊,”那妇人苦涩道,“就是我们洪家这代的当家人,整个家族,就属他家最富,所以大家都听他的。我们家是旁系的亲戚,他见我和老太太熟识,便叫我丈夫支使我去给老太太吹耳边风……”她说着,抹起眼泪来。
好生奇怪,从来这些内闱之事,男人不都是装作不屑一顾不愿插手的么,这么一个当家人,竟亲自管起一个不起眼的小女子来了?
洪老太早就蔫吧了,捏着手上那串佛珠不说话,胡碟问她:“洪老太,这个什么当家人,与你家可有仇怨?”
洪老太缓缓睁开眼,虚虚道:“往日无仇近日无冤,甚至他家发达之后对我们孤儿寡母还多有接济。去年我们去他家庆贺乔迁之喜,他们家与我们母子和梅香还相谈甚欢,连他们家的生意、宅子,都讲与我们听。”
“生意?什么生意?”胡碟心知自己问的话有些偏离,可想起那三鬼碎尸的案子,总觉得不能放过些许的线索。
洪老太想了想,“听说是木材生意。”
木材生意?
胡碟狐疑看向谢明乾,对方也正挑眉看着她。二人皆想起来,那赌鬼据说也是做木材生意发了财。
胡碟适时止住了话头,问起了许梅香的事,“那日我们听说你去佛寺上香,那你是在何处遇见许梅香的?”
洪老太面露不解:“何处?还能在何处,自是在我家呀。大约就是四五日之前,我回家她就在家里,后来洪家就来了人,撺掇我把她卖了。”她一边嗔怪地瞧着一旁的妇人,好似嫌怪洪家的人让她犯了错。
“你将她卖来莲县,又是哪日?”胡碟又问。
“就是三日前,我把她……把她带来莲县的。”洪老太好似忌讳卖这个字,硬说自己是带许梅香来的。
三日前,那便是阿九遇见许梅香那日。
如此一来,许梅香同母亲离开再回来的时间不超过两日,两人明显没到三茗县的地界,先前她们的猜测便不错了。
胡碟道:“那你又是从何处得到卖女子的门路的?”
洪老头看了旁边的妇人一眼,那妇人思索道:“是我家那口子跟我说的,说叫我跟洪老太太直接将人带来莲县小觉子村,到时自然有人来接应。”
这洪家当家人似是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再经由这夫人丈夫的口说出。
这便更不对劲了,这洪家当家人倒像是个做人口买卖的熟手似的。
“那你们到了莲县之后呢?”
那妇人皱着眉头,“我们到了小觉子村,那姓张的汉子便在村口等着了,洪老头身体不太好,不适应连夜赶路,我们便在小觉子村暂住,今日许姑娘找机会逃了出去,便就......就这样了。”
胡碟疑惑:“你们不知道买卖妇女是要获罪的么?寻常人做此事,只管交给中间人,你们还敢亲自送上门,还住下来,和买家碰了面?”
洪老头和那妇人脸色一变:“我们......我们以前从未做过这等事,只是照吩咐做呀...”
胡碟心下一沉,想来这中间人,比买卖方更害怕漏出马脚,又或者,其中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胡碟又问了洪老太几个问题,她却再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胡碟也就作罢了,带着几人一起到后院的小屋子问问许梅香的情况。
一脚踏出正堂的门槛,就见一旁的小药房里有个药童对着炉子煎药,扇子扇得呼呼作响,额上满是汗珠。
胡碟一瞧便觉得不对劲,接过谢明乾取来的雨伞冲过去,“小师傅,你这是给那位受伤的女子煎药么?”
那药童手上动作不停,抬头一只手擦了擦汗水,眯着眼睛道:“是啊,她发起热来了,师父叫我快些煎一副药过去。”
胡碟心中暗叫不好,强行稳住心神,问道:“大夫现在可在里间,我们能进去看看么?”
药童忙着扇扇子,慌忙道:“在里头,你去问他。”
几人听了,赶忙向屋子里走去,正遇上大夫从里间走出,神色凄然,摇头道:“怕是凶多吉少。该用的药都用了,你们进去看看吧,待会儿我徒弟会把药端进来。”说完一脸沉重地走了。
胡碟恍惚吐出一口气浊气,伸出有些颤抖的手去开门。里头的许梅香与先前苍白的面色稍有些不同,发起热满脸通红,浑身不住地颤抖着,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
刘庆走在最后,怕进了寒气,迅速关上了门,屋内只剩昏暗的灯光,和氤氲的血腥气与药味。
胡碟看了阿九一眼,阿九便上前去,捞起她额上打湿的碎发,低头将耳朵贴在她嘴边,仔细听她在说什么。
片刻后,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迟钝道:“她好像在喊,娘……”
胡碟一听,觉得胸口堵得慌,眼眶有些酸涩,心里沉了又沉,只怕是要糟。人生下来要叫娘,死前也想着娘,许梅香这般样子,恐怕是近鬼门关了。
她叹了口气,犹豫片刻,声音嘶哑道:“阿九,你握住她的手。”
阿九照做,握住了许梅香的手心。
“你喊她的名字,还有叫她女儿。”胡碟道。
阿九愣了愣,低下头在许梅香耳边小声道:“许梅香,梅香,女儿……”这话一出,阿九侧着的脸庞滑落了一滴泪水。
许梅香听了,抿着的嘴角微微翘起,伴着眼角晶莹的泪珠,微弱地又喊了一声“娘”。
“吱呀”门打开,外间的邪风暴雨咆哮着闯入,又被门挡住。小药童周身带着湿冷,端来一碗浓稠的褐色药汁,嘱咐道:“稍微吹凉一些,给她喂下去。”
胡碟正要接过碗,却见那药童躲闪道:“你是她何人?”
胡碟迟疑着垂下眼眸,似是猜到他要说什么,有些局促地收回了手,道:“我与她......是同乡,怎么了么?”
药童道:“既只是同乡,还是这位姑娘来喂药吧。她伤势太重,现在不能扶坐起来,就这样稍微抬起些头喂下去便好。”说完转身出了门。
阿九将许梅香的头用枕头垫起来,她却如何也吞不下去,眼见着药少了大半碗,喝进去的却寥寥无几。
窗棂摇晃,雨声啪啦啦直响,声大如鼓擂,这雨好似一下起来便止不住。
胡碟道:“阿九,你再唤她。”
阿九对着许梅香,这次轻车熟路道:“梅香,乖女儿,咽下去……”
还是牙关紧闭。
又这样喊了几声,阿九又试着将勺子递过去,这次药汁喂进干裂失色的嘴,没再吐出来,顺着脖子咽了下去。
阿九平淡的语气中带了些欣喜,回眸道:“有用!”
胡碟也松了口气,点点头。
谢明乾站在后头,有些遗憾道:“早知如此,该把叫春二跟着一起来。”
胡碟闻言,右手的食指微微屈动,有些怅然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她也想握住许梅香的手,只是碍于身份,碍于宁康坊妇人的那句“图谋不轨”,多少还是放下了念头。
谢明乾紧盯着胡碟,将她这微小的举动尽收眼底,双眸微眯。
胡碟叫谢明乾和刘庆回去。谢明乾放心不下,又怕胡碟看他碍眼,便说去找破山回来。刘庆身子骨不好,在胡碟威逼下也回去了。
两人一走,胡碟便拉住许梅香的另外一只手,紧紧攥住,她看向拉着另一只手的阿九,阿九没有注意她的举动,又或许浑不在意,只凝视着许梅香的脸喊她的名字,如窗外的雨一般连绵不断。
谢明乾和破山很快来回,半夜时分走到屋前,没有进去打扰,只在屋檐下守夜。
谢明乾小心透过窗户的缝隙朝里看,晦暗的灯光下,隐隐约约瞧见胡碟抓着许梅香的手。他便垂下眼睫退开几步,背过身去,专心看院子里的树木。
院子里的一株江梅花瓣零落,被狂风摇曳着晃落了枝叶,骤雨不断,声势浩大,天地间如雾色弥漫,雨湿一片。渐渐地,打起雷来,雷霆点火,威怒悍人,到了日出时分,才将将停歇,地上一层积水,水中是零落的江梅。
梅香散在三月冬,花残飘落春风里。
谢明乾背靠在门板上,一夜未眠,时而叹息仰天。雨雾迷蒙中,正堂和身后的油灯烧了一夜,他伴着电闪雷鸣,也听胡碟用细弱又沉稳的声音,念了一夜的经。
那经文他未曾学过,初时一个字也听不清。就这样平静简单地重复着,却叫他听起来字字泣血,如手脚并用爬上天梯般的迫切,声音越来越沙哑,却越来越用力。
后来她不知念了多少遍,谢明乾才识别出些字眼来。听见“……道尊圣祖,德重医王。掌三界之雷霆,校群生之禄籍。大悲大愿,大圣大慈。祖师大慈仁者,万灵尊主,南岳总仙上宰,高元宸照,紫虚元君。”想来是胡碟在道观里长大的年岁里,记下来为受难之人祈福的经文吧。
他听那诵经声听得恍惚了,耳畔一下一下地跳着,他觉得那跳声与经声附和,似敲奏的木鱼,又似念经之人的心跳般,执着、殷切、恳求,肿胀又迟钝,似一个拖着瘸腿登天梯,只为求天光救世的瘸子。
谢明乾听见的是:道尊圣祖,德重医王。掌三界之雷霆,校群生之禄籍。大悲大愿,大圣大慈。祖师大慈仁者,万灵尊主,南岳总仙上宰,高元宸照,紫虚元君,丰乾大帝。-《魏祖宝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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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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