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离开后留下的死寂,比门铃声响起时更加沉重。空气中无形的硝烟凝成了冰碴,扎在皮肤上,带来细微的刺痛。顾佳然蜷缩在床角,身体筛糠般抖着,牙齿磕碰的咯咯声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她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虚空,里面翻涌的恐慌几乎要满溢出来。警察的到来,孙源的指控,将昨夜好不容易被冯宇航强行压下的恐惧和混乱,以一种更冰冷、更具威胁的方式,重新塞回了她的大脑。
冯宇航站在门边,背对着她。挺拔的身影在清晨灰白的光线下投下长长的阴影,像一堵沉默的、压抑着岩浆的火山岩壁。他没有立刻转身,而是在那令人窒息的寂静里,完成了一次无声的核爆。职业的壁垒、理性的堤防,在孙源这一手卑劣的“报警”面前,被彻底炸成了齑粉。那点残存的、关于“越界”的顾虑,此刻显得如此可笑而苍白。对方已经撕破脸,把战火引向了法律和秩序的层面,企图动用国家机器来摧毁他对她的庇护。这不仅是针对她,更是对他本人职业生涯的致命打击!如果警察相信了那些指控,后果不堪设想。
不能被动挨打。
不能让她继续暴露在这个充斥着孙源恶意和潜在危险的环境里。
必须掌控局面。
必须……将她置于绝对安全的堡垒之中。
他缓缓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深邃如寒潭,所有的惊怒都已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足以冻结空气的决断。他一步步走向床边,脚步落在柔软的地毯上,无声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顾佳然听到他逼近的脚步声,身体猛地一缩,像受惊的蚌壳,下意识地抱紧了膝盖,将脸更深地埋进去。从喉咙里溢出的呜咽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助和濒临崩溃的绝望。
冯宇航在她床前站定。他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伸手安抚,只是静静地俯视着她剧烈颤抖的轮廓。几秒钟的沉默,如同无形的压力,让蜷缩的女孩抖得更加厉害。
“看着我。”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如同磐石投入惊涛骇浪。
顾佳然的身体僵住,呜咽声戛然而止。她迟疑着,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空洞的眼睛无措地“望”向声音的来源,苍白的脸上泪痕交错,脆弱得像下一刻就要碎裂的琉璃。
冯宇航的目光精准地捕捉住她空洞的瞳孔,仿佛要穿透那片虚无的黑暗,将他的意志强行灌注进去。
“这里不安全了。”他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冷静,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孙源知道你的住处。他能来一次,就能来第二次。他能报警污蔑一次,就能有更卑劣的手段。”
他的话像冰锥,刺破了顾佳然最后一丝侥幸。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慌将她攫住,仿佛孙源那双带着恶意窥探的眼睛,此刻就潜伏在窗外的阴影里。
“我带你走。”冯宇航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只有不容抗拒的宣告。
“去……去哪?”顾佳然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去我家。”冯宇航的回答干脆利落,“我的私人公寓。那里绝对安全。”
私人公寓……他的家……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进顾佳然混乱的大脑。巨大的惊愕暂时压过了恐惧,她空洞的眼睛微微睁大,身体下意识地往后退缩了一点点。“不……这不合适……冯医生……我……”
“没有不合适。”冯宇航打断她,语气陡然强硬起来,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剖析,“你现在的情况需要二十四小时密切观察和绝对稳定的环境。昨晚的高热就是警告!应激源就在门外虎视眈眈!回到那个冰冷、空旷、只有你一个人的地方?”他冷笑一声,带着冰冷的讽刺,“你是想把自己彻底逼入绝境,给孙源下一次出手的机会吗?”
他的话犀利如刀,精准地剖开了顾佳然试图逃避的现实,将血淋淋的后果摊在她面前。她张了张嘴,所有关于“不方便”、“麻烦”、“逾越医患界限”的微弱抵抗,都在这种**裸的生存威胁面前苍白瓦解。她怕孙源,怕那种被拽回深渊的绝望。而此刻,唯一能对抗那恐惧的壁垒,就是眼前这个男人和他口中那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冯宇航没有给她更多犹豫的时间。他俯身,动作不再有任何迟疑,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势,一手抄过她的膝弯,一手稳稳托住她的后背,再次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这一次的拥抱,不再仅仅是为了安慰和支撑,更像是一种宣示所有权的禁锢!他的手臂坚实有力,将她冰凉颤抖的身体密不透风地禁锢在自己怀中,仿佛要将她与外界的一切危险彻底隔绝。
顾佳然身体瞬间僵硬,然后软了下来。她失去了所有抵抗的力气和意志,像一片被狂风卷走的叶子,只能被动地依附于这唯一的依靠。她将脸埋进他颈窝,那里传来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和干净凛冽的气息,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
“闭上眼睛。”
声音低沉地在头顶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顾佳然顺从地合上了空洞的眼睑。
冯宇航抱着她,大步流星地穿过一片狼藉的客厅。他的目光扫过紧闭的房门,眼底深处凝结着万年寒冰。孙源……这笔账,他记下了。
他没有带任何属于顾佳然的物品。此刻,速度和安全压倒一切。他抱着她,如同抱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却又带着一种战士奔赴战场的决绝,离开了这间充满噩梦痕迹的公寓。
电梯下行。
地下车库阴冷而空旷,弥漫着汽油和灰尘的味道。冯宇航将顾佳然小心地安置在副驾驶位上,拉过安全带为她扣好。动作间,他的手指不可避免地擦过她冰凉的手臂,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坐好,别动。”他又一次命令。
引擎低沉地启动,黑色的SUV如同蛰伏的猎豹,无声地滑出车位,驶入清晨冷冽的街巷。
车厢内一片死寂。
顾佳然蜷缩在宽大的座椅里,身体依旧在细细地发抖。窗外的世界对她而言只是一片混沌的光影和模糊的噪音。寒冷、不安、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交替冲击着她脆弱的神经。她试图感知方向,但徒劳无功,只能从车身轻微的转向和引擎的低吼中判断车辆在移动。唯一真实的存在感,来自于旁边驾驶位上那个沉默的男人散发出的沉凝气场。那气息强大、稳定,带着一种冰冷的掌控力,像无形的壁垒将她包裹其中,隔绝了外界的窥探。她甚至不敢去想象,那个所谓的“家”会是什么样子。恐惧暂时被另一种更庞大的、令人窒息的未知所替代。
冯宇航专注地开着车。侧脸的线条冷硬如刀削,薄唇紧抿。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后视镜和道路两侧。他在警惕。孙源既然能报警,就绝不会轻易放弃。他必须确保没有任何尾巴。
车子最终驶入一个安保森严的高档小区。门禁识别车牌,升降杆无声抬起。车子停在一栋玻璃幕墙公寓楼的地下专属车位。冯宇航解开安全带,绕到副驾,再次将顾佳然抱了出来。
电梯直达顶层。
指纹锁发出轻微的“嘀”声,厚重的门无声滑开。
一股冰冷、洁净、如同实验室般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没有烟火气,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线条简洁到近乎冷酷的家具,大面积的黑白灰色调,纤尘不染。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和高级木材的冷冽味道,与顾佳然那间充满了柔和色彩和无助气息的公寓形成了两个极端的世界。
冯宇航抱着她,径直穿过空旷冰冷的客厅,走向主卧的方向。脚步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顾佳然被他轻轻放在一张宽大的床上。床垫偏硬,被褥是同样冰冷的丝质感。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床单,指尖陷入冰冷的织物里。鼻尖萦绕的,全是陌生的、属于冯宇航的凛冽气息。这里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她的痕迹,像一个精心打造的、冰冷的无菌舱。
“这里是我的卧室。”冯宇航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依旧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占有意味,“你暂时住在这里。洗手间在你右手边直走五步。”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分量:
“从现在起,除非我允许,你哪里也不准去。这里,就是你唯一的堡垒。”
他离开了房间,脚步声消失在门外。
厚重的房门被轻轻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彻底的寂静。
绝对的冰冷。
绝对的陌生。
顾佳然蜷缩在陌生的床上,被那股冰冷干净的气息包围着。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但之前的恐惧和慌乱,在这绝对的、近乎囚禁的安全感中,奇异地沉淀下来,变成一种沉重的茫然和无措。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身下冰冷的丝质被单……指尖传来的质感陌生而疏离。
窗外,太阳似乎终于挣扎着跃出了地平线,灰白的光线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投射进来,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斜斜的光影。一片模糊的光斑边缘,恰好落在了顾佳然摸索着床单的手背上。
温暖。
一种极其微弱、带着清晨寒意的温暖。
她的指尖停住了。
空洞的眼瞳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转向了那片光斑的方向——
虽然依旧一片黑暗。
但……温度?
一种细微的、或许是错觉的感知,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第一粒石子,在她的世界里漾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冰冷的寂静如同深海的水银,沉重地包裹着顾佳然。陌生的床,陌生的冷冽气息,陌生的、令人窒息的空旷感。冯宇航离开时关上的那扇门,仿佛在她与世界之间落下了一道沉重的闸门。一片死寂里,只剩下她自己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声,还有胸腔里那颗拼命擂鼓、却又被无边恐惧死死攥紧的心脏。
**不敢再信任了。**
这个念头像藤蔓上尖锐的刺,狠狠扎进她混乱的意识深处,带来尖锐的痛楚。
孙源……那个曾被她视为生命全部、用尽所有信任去托付的男人,在她最需要依靠、眼睛被绝望的黑暗吞噬时,只用一张冰冷的纸片和一通毫无温度的宣告,就将她彻底碾碎、抛弃在深渊之底!三年的沉寂,三年的噬心蚀骨的痛苦和自我怀疑,早已将她对人性的最后一点暖意冻结成冰。她像一只被剥去了所有壳的蜗牛,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她血肉模糊。
昨晚……浴室濒死的冰冷溺水感还未散去,孙源带着浓烈烟草味的突然出现,再次将她拖入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噩梦漩涡!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依旧是毒药,是能将灵魂撕碎的利爪!而警察那冰冷、充满审视的质问,更是将“信任”这个本就脆弱不堪的字眼彻底砸得粉碎。这个世界对她而言,只剩下恶意窥伺的目光和随时可能刺下的尖刀。
然后……是冯宇航。
这个强行闯入她死亡边缘、将她从冰冷地砖上捞起的男人。
这个用近乎粗暴的方式驱赶孙源、将她护在身后的男人。
这个用不容置疑的力道抱着她、将她强行带离所谓“不安全”的巢穴、禁锢在他冰冷堡垒里的男人……
他是医生。
他救了她。
他在警察面前维护了她。
可……**他可靠吗?**
顾佳然蜷缩在宽阔的大床上,指尖死死揪着身下光滑冰冷的丝质床单。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睁着,试图穿透眼前永恒不变的黑暗,看清那扇紧闭的门扉之后,那个男人此刻的心思。冯宇航给她包扎伤口的手指是轻柔的,喂她退烧药时的声音是低沉的,抱起她时的臂膀是坚实的……可他驱赶孙源时的眼神呢?警察上门时他瞬间绷紧的下颌线和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戾气呢?还有此刻,他把她安置在自己卧室、宣告“你哪里也不准去”时,那种不容置喙的、宛如主人般的强硬?
医者仁心?
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占有与控制?
孙源也曾温柔体贴,也曾山盟海誓,最终却将她弃如敝履。信任换来的,是穿透心脏的冰锥!冯宇航……他此刻的保护,是否也包裹着同样的毒药?他强行将她带来这里,是为了治疗她的眼睛和创伤?还是为了更方便地把她掌控在手心,隔绝任何可能的变数?他看她的眼神里,那偶尔流露出的、超越医生职责的深沉东西……又是什么?
巨大的恐慌和深刻的怀疑像冰冷的潮水,一**冲刷着她脆弱的神经。冯宇航是此刻唯一的浮木,可这根浮木本身,却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他太强硬,太不容置疑,太……深不可测。她看不透他平静表象下的暗涌。
“咔哒。”
极其轻微的金属转动声打破了死寂。
顾佳然的身体猛地一缩,像受惊的兔子,瞬间屏住了呼吸,空洞的眼睛死死“盯”向声音的来源——房门的方向。心脏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隙。
冯宇航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那里,隔着一段距离。他似乎换了衣服,身上那股凛冽的气息更加纯粹,带着一种刚沐浴过的冷冽水汽和清爽的须后水味道。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冒着丝丝热气的白瓷碗。那微弱的热气在冰冷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是我。”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穿透寂静的空气。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是简单的宣告身份,似乎已经预判了她的恐惧。
顾佳然没有回应,身体依旧僵硬紧绷,只是无声地等待着。
冯宇航这才稳步走进来。他没有靠近床边,而是先将托盘放在了靠窗的一张简洁的黑色边几上。然后,他才转身,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照灯,落在了床上蜷缩的身影和她脸上无法掩饰的惊惧上。
“退烧后需要补充能量和水分。”他开口,声音依旧是医生特有的冷静语调,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我熬了清淡的米汤。”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观察她的反应。顾佳然依旧沉默着,只是攥着床单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的僵持感。
冯宇航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和抗拒。他走到床边,却没有坐下,而是站在一个稍远的距离,低头俯视着她。他的存在感太强,即使隔着一小段距离,那无形的压迫感也让顾佳然感到窒息。
“坐起来。”他命令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
顾佳然的身体本能地抗拒了一下,但最终,在那强大意志的碾压下,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视死如归般的僵硬,撑着手臂,一点点把自己从蜷缩的状态拉起来,靠在冰冷的床头板上。空洞的眼睛依旧茫然地“望”着前方虚无的一点。
冯宇航这才弯腰,端起了那碗米汤。他坐到床沿,距离顾佳然很近,近得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散发的热量和他身上那种凛冽、干净又极具侵略性的气息。他舀起一小勺温热的液体,动作精准得如同手术操作。
“张嘴。”指令再次发出,简短而直接。
顾佳然浑身一颤。这场景……喂药,喂食……昨晚在混乱中,她无力反抗,只能被动接受。可现在,在绝对清醒和充满警惕的状态下,这种亲昵的、如同对待瘫痪病人般的举动,让她感到一种强烈的羞耻和抗拒!她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身体微微后仰,试图拉开一点距离。
冯宇航的动作停住了。勺子悬在半空,汤汁的热气袅袅上升。他没有催,更没有强迫。只是沉默地维持着这个姿势,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苍白抗拒的脸上。房间里只剩下那碗米汤微弱的热气和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
他的沉默比催促更令人心慌。那是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压力,像厚重的冰层缓慢挤压着空间里的空气。顾佳然能感觉到他目光的重量,清晰地落在自己的唇上,落在自己紧绷的肩线上。他的平静之下,似乎蛰伏着一种冰冷的、随时可能爆发的力量。
几秒钟的僵持,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顾佳然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害怕。害怕他的强硬,害怕他的未知,害怕自己不服从会引来什么不可知的后果。孙源抛弃了她,警察质疑了她,这个世界早已对她露出獠牙。冯宇航……这个此刻掌控着她一切的男人,是深渊边缘唯一的绳索,还是另一道更深的陷阱?
最终,在那沉重得令人崩溃的注视压力下,在那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对未知惩罚的恐惧中,顾佳然极其细微地、带着巨大的屈辱和颤抖,微微张开了毫无血色的嘴唇。一滴冰冷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过她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丝质被面上。
冯宇航似乎完全没有看到那滴泪。他只是稳稳地将那一勺温热的米汤送入了她口中。
动作精准,稳定,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
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必要的、不容有失的治疗程序。
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但这暖意,丝毫无法驱散顾佳然心底那层厚厚的、名为“不信任”的坚冰。她麻木地吞咽着,空洞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焦距,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
信任?
她不敢了。
冯宇航此刻的“可靠”,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带着枷锁的庇护。而她,只是一个被强行拖入堡垒、无处可逃的囚徒,连拒绝一口食物的权利,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那碗米汤的温度,暖不了她已经冻结的心。
那碗温热的米汤,冯宇航喂得极其耐心。每一勺的分量都精准计算过,温度也恰到好处。他的动作稳定、规范,如同执行一项精密的手术步骤。然而,这冰冷的“精准”之下,顾佳然的反应却像投入湖面的冰棱,在他看似平静的眼底激起了深不见底的暗涌。
她顺从地张着嘴,吞咽着。
但那份“顺从”,冯宇航看得清清楚楚——那不是信任的交付,而是被恐惧碾碎后的、绝望的屈服。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虚空,身体僵硬得如同绷紧的弓弦。每一次他靠近,每一次勺子触碰她的唇边,他都能清晰地捕捉到她睫毛那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颤动,以及喉间肌肉条件反射般的、极其短暂的紧绷。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当他端着碗的手无意中靠近她垂在身侧、紧抓着被单的手时——那只冰冷的手,瞬间像被电流击中一般,猛地缩了回去,藏进了毯子里!
冯宇航喂完最后一口,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放下碗勺,抽出纸巾,动作标准地替她擦拭了一下嘴角。整个过程流畅得如同预设的程序。
然后,他站起身,端起托盘。
房间里只剩下碗勺碰撞的轻微叮当声和他沉稳的脚步声。他走向门口,没有回头。
就在他即将迈出房门的那一刻,脚步却毫无征兆地顿住了。
他没有立刻转身。挺拔的背影凝固在门框的光影里,像一尊骤然冷却的雕塑。肩膀的线条绷得很紧,仿佛在极力压制某种翻涌的情绪。镜片后的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收缩、碎裂。
刚才那一幕,如同慢镜头,在他此刻异常清晰的大脑中反复回放:
她吞咽时喉咙细微的挣扎。
他靠近时她睫毛无法控制的惊颤。
那只……像躲避毒蛇般本能缩回的手!
**恐惧。**
不是对孙源那种歇斯底里的、源自创伤闪回的恐惧。
而是……**对他自己**的恐惧!
一种深植骨髓的、如同受惊小兽对捕食者的本能戒备!
这个认知,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穿了冯宇航那层由冷静和掌控构筑的坚硬外壳!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自我厌弃的刺痛感,猝不及防地从心脏最深处炸开!
他做了什么?
他用不容置疑的强势,强行将她从熟悉的环境中剥离。
他用近乎囚禁的方式,将她安置在自己冰冷、陌生、带有绝对掌控气息的堡垒里。
他甚至……剥夺了她拒绝一口食物的基本权利!
他以为自己在保护她,在为她隔绝危险,在履行医生的职责!
可落在她眼里呢?
落在她破碎的、早已不敢信任任何人的感知里呢?
他的保护,在孙源昨日疯狂的惊吓和警察冰冷的盘问之后,在她眼中,是否已经异化成另一种形式的囚禁和掌控?他强硬的态度,不容辩驳的命令,是否像极了孙源那种试图操控她一切的影子?他冰冷的公寓,这种密不透风的“安全”,是否让她感到窒息和更深的不安?
她缩回手的那一瞬间,那双空洞眼睛里深藏的戒备和胆怯,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了冯宇航从未动摇过的自信里!
他自诩掌控一切,自诩能看透人心,自诩能成为隔绝她所有风雨的壁垒。
可他却忽略了,或者说,刻意回避了——
她早已被信任彻底背叛过,她的世界只剩下黑暗和随时降临的恶意。任何强硬的力量,哪怕包裹着“保护”的外衣,在她此刻惊弓之鸟般的脆弱感知中,都可能被解读为新的威胁!他冯宇航,在她眼中,与孙源、与那些冰冷的警察质问,是否本质上并没有太大区别?都仅仅是……**强大而不可预测的、控制着她命运的危险存在?**
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和自我质问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淹没了他。他以为自己在救她,却可能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加深她的创伤!他强行将她拖入自己的世界,自以为坚固的堡垒,对她而言,或许只是一个更大、更冰冷、更无处可逃的囚笼!
冯宇航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托盘边缘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镜片后的眼眸深处,那层常年覆盖的、冷静理智的寒冰,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下面汹涌翻滚的、名为“无措”的熔岩。他习惯了掌控,习惯了命令,习惯了用绝对的理性分析和解决问题。可面对眼前这个蜷缩在黑暗里、连他的触碰都本能畏惧的女孩,他那套强大的方法论,第一次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该怎么让她相信?
该如何打破那层用痛苦和绝望浇筑的、厚重的“不信任”冰墙?
难道要继续用命令和强制?那只会将她推得更远,将那冰墙筑得更厚!
时间在冰冷的沉寂中无声流淌。
冯宇航背对着她,站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高大的身影投在地板上,拉得很长,带着一种沉重的、凝固的质感。房间里只剩下顾佳然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可闻的、带着恐惧余韵的细微呼吸声。
几秒钟,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僵硬,转过了身。
目光,如同沉甸甸的秤砣,落在了床上那个苍白脆弱的身影上。
顾佳然依旧保持着靠在床头的姿势,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但在绝对的寂静和那令人窒息的注视下,她的身体绷得更紧了,像一只预感风暴将至的小兽。
冯宇航没有立刻开口。他只是看着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迷惘的眼神。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她包裹在恐惧和绝望之下的、那颗遍体鳞伤、不敢再相信任何光亮的灵魂。
他端着托盘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更加苍白。
然后,他迈步。
不是走向她,而是走向窗边那张冰冷的黑色边几。
他将托盘稳稳地放了回去。
动作依旧沉稳,但那细微的瓷器与玻璃接触的轻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却显得格外清晰和……沉重。
做完这一切,他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窗边,高大的身影逆着窗外逐渐明亮的天光,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他沉默着,似乎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内心交战。良久,他才用一种低沉得近乎沙哑、与之前命令式的腔调截然不同的声音开口:
“顾佳然。”
他叫她的名字,声音穿透冰冷的空气。
“这扇门……”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每一个字的分量,“不会锁。”
“你想出去,”他说的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紧绷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随时可以。”
最后这句话落下,房间里陷入了一种更加诡异而紧绷的寂静。
顾佳然空洞的眼瞳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死水微澜,转瞬即逝。她依旧僵硬地靠在床头,没有任何回应。但那细微的身体颤抖,似乎……停滞了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
冯宇航说完,没有再停留。他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挺直背脊,步伐沉稳地离开了房间。
厚重的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
没有落锁的声响。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顾佳然一个人。
还有桌上那碗渐渐凉透的米汤。
以及……那句打破绝对禁锢的、带着某种颠覆性意味的宣告。
——“这扇门,不会锁。”
冰冷的寂静重新弥漫开来。然而这一次,在这片沉重的冰冷之下,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极其不确定的东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最后一圈涟漪,极其缓慢地、在顾佳然充满戒备和恐惧的黑暗世界里,漾开了。一丝微弱的困惑,悄然压过了纯粹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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