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竹林静得只剩风声,沈砚刚到别院门口,便撞见提着食盒的海棠,她惊得攥紧了盒沿:“沈公子?”
沈砚心头一松——海棠在,知意定然也在。他下马时目光扫过别院门楣,暗自感慨:孟西洲要从诏狱捞人,不过是抬手之事;可当初知意下诏狱,绾绾想送件里衣,他们都要绞尽脑汁。“知意在哪?”他声音发紧,直奔主题。
海棠犹豫着没应声,小姐叮嘱过,不可轻信任何人。可没等她开口,竹林深处的水潭边,传来南知意的声音:“海棠?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那声音清浅,却像针一样扎进沈砚耳里。他寻声快步走去,只见水潭边的大青石上,摆着套新制的竹桌竹椅,南知意正垂眸盯着水面的鱼漂,玄色披风衬得她侧脸愈发清瘦,竟没回头。
“海棠,怎去了这么久……”
“知意,”沈砚打断她的话,声音里掺着不易察的颤抖,“真的是你。”
南知意身子猛地一僵,手里的鱼竿险些脱手。她猛地转身,撞进沈砚的视线——他一身素色锦袍,鬓角沾着细汗,手里提着个熟悉的食盒,正是城东福记的样式。
潭水表面冒起几颗泡泡,鱼浮剧烈地一上一下,像是有鱼咬钩了。
“沈砚?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她放下鱼竿上前两步,却在离他三四步远的地方停住,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
沈砚没答,只直直盯着她,眼底翻涌着惊痛与狂喜,猛地上前一步,伸手将她紧紧抱住。“我找了你好久……”
南知意被抱得喘不过气,后背抵着他温热的胸膛,却只觉得一阵发凉。她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臂:“好了沈砚,松开些。”
沈砚这才恍觉失态,缓缓松开手,看着她往后退了两步,眼底的光暗了暗,随即把食盒递过去:“是你爱吃的,城东福记的核桃酪糕。”
南知意接过食盒,指尖触到盒面的温热,心头却泛着涩。从前她最爱这家的糕,哪怕住得远,也总拉着他和绾绾跑去排队。可如今……她轻轻掀开盒盖,焦香扑面而来,却没了往日的胃口:“谢谢你,沈砚。只是如今……我早已不是从前的南知意,这般好的糕,吃不吃也没什么要紧了。”
“你为何会在这里?”沈砚还是问出了他最想问的问题。
南知意知道他是想问为什么她会和孟西洲的攀扯上关系。没想到,她还没有去找沈砚,他反而就来找自己了。只是那日初得到那些信息时的疑惑和想要质问的冲动,如今看到眼前这个少年,却反而说不口来了。
她想问沈砚,对于南家出事的事情他可知道什么,可是如今看着这样的沈砚,她好像又有答案了。
南知意垂眸,指尖划过竹桌的纹路:“那日,孟西洲救了我。”
原来如此……沈砚喃喃自语,自嘲地笑了笑。他早该想到,能从刑场上救下“通敌叛国”的罪臣之女,除了孟西洲,再无第二人。幸好,那日他的人晚了一步,否则,不仅救不了她,还会连累沈家。
他的目光扫过南知意的脸颊,忽然顿住——她右脸颊靠近鬓角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他心头一紧,伸手想去碰,却见南知意微微侧身,轻巧地躲了过去。
水潭另一侧的竹林里,孟西洲立在阴影中,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周身散发出的寒意,比这深秋的潭水还要冷。方才他回别院拿披风,不过短短一刻钟,不仅有鱼咬钩,还来了这么个不速之客。听松在旁低声请示:“王爷,要不要……”
孟西洲没说话,只盯着青石上的两人,眼底的冷意更浓。观竹本想拦着沈砚,是他拦了——他想要看看,这对曾经的“青梅竹马”,会说些什么。
南知意示意海棠先回别院,自己则在竹椅上坐下,将食盒放在竹桌上,对沈砚道:“坐吧。”
沈砚依言坐下,竹椅发出轻微的声响。南知意重新拿起鱼竿,方才咬钩的鱼早已跑了,她慢悠悠地重新挂饵,语气平淡:“沈砚,你不该来找我。”
沈砚喉结滚动,“知意,其实那日我也……”随即欲言又止,闪过片刻的动容,“我也,很担心你。”
南知意重新挂好饵,将竿抛进水潭。“绾绾还好么?沈家近来如何?”
“绾绾很好,沈家也很好。”沈砚看着她专注挂饵的侧脸,忽然觉得她变了——从前她爱笑爱闹,眼底总闪着光,如今却沉静得像潭深水,“知意,你……你与九王爷……”
南知意捏着鱼饵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他,目光清明:“正如你所见。”
她不能说太多,沈家如今的立场本就微妙,她不想因为自己,让沈敬之抓住把柄,即便沈家没有嫌疑,她也不想连累绾绾。可这话落在沈砚耳里,却像一把刀,将他最后一丝幻想劈得粉碎。他苦笑着摇头,她怎么会和孟西洲扯上关系?她为何会……
“沈砚,南家经历了这些事情,早已不是之前的南家了,而我,也不是之前的将军府大小姐南知意了。”南知意将鱼饵挂上钩,抬手将鱼竿抛向水面,鱼线划出一道弧线,落进潭里,“我父亲被构陷通敌叛国,但是你我都清楚,堂堂骠骑大将军南大将军怎么可能通敌叛国呢对不对?”她拿起一块酪糕,递到沈砚面前,目光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沈砚对上她的视线,那目光里藏着探究,像要穿透他的心思。是啊,连沈家都今时不同往日了,更何况深陷泥潭的南家呢。他怎么敢问她为什么,又怎么能问她为什么呢。他接过那一块糕点,喉结发紧,只缓缓点头。
南知意收回目光,另拿了块糕放进嘴里,细细嚼着,却尝不出半分甜味。咽下后,她轻声道:“我有我的事要做,你也有你的责任——沈砚,好好保护绾绾。”
“知意,如果你需要帮忙,我……”沈砚的话顿住了,父亲昨日在书房的教诲猛地响起:“儿女情长是枝桠,沈家的安危才是根本!”他握紧了拳,终究没能说下去。
南知意看在眼里,轻轻点头:“我自己能解决。你不用为我担心,只是希望……”她话说一半,又咽了回去——只是希望,南家的事,与沈家无关。
此时,两个人都心照不宣,非常清楚对方的欲言又止。
“他待你好么?”过了许久,沈砚才低声问。
南知意垂眸,看着水面的涟漪,声音轻得像风:“挺好的,吃得饱,穿得暖,比在诏狱好多了。”
这话听在沈砚耳里,却像一根根带倒钩的刺,狠狠扎进心里。他看着她眼底的平静,忽然觉得,眼前的南知意,离他越来越远了——远得像这潭水,看似清澈,底下却藏着深不见底的寒凉。
潭水再次泛起涟漪,鱼漂又动了,可两人都没再看一眼。竹林里的风卷着寒意,吹得竹枝沙沙作响,天色渐暗,潭边的冷意愈发浸人。
沈砚望着南知意被风吹得微颤的肩头,她今日只穿了件月白夹袄,鬓边碎发被风扫得贴在脸颊,从前畏寒的性子,如今倒像忍惯了冷。他伸手便要解自己身上的素色锦袍,指尖刚触到领口,一件浅紫色披风已抢先覆在南知意肩上,带着淡淡的龙涎香,暖意瞬间裹住了她。
南知意一怔,抬眼便撞进孟西洲温柔的眼底,他垂着眸,指尖替她拢披风领口时,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沈砚收回手,起身而立,拱手作揖:“见过九王爷。”语气持着世家公子应有的恭谨。沈砚是正一品太尉沈敬之的长子,虽未入仕承袭,但按世家惯例,早蒙荫得了个正五品的礼部郎中,也算是个朝廷命官。
孟西洲没看他,自顾自坐到南知意身边,刻意往她这边靠了靠,肩背几乎相贴。他的手搭在南知意的竹椅扶手上,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袖口,只对南知意轻声问:“聊完了么?”
南知意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含情脉脉”整得微怔,指尖攥紧了披风系带,缓缓点头。
直到这时,孟西洲才抬眼看向沈砚,嘴角勾着笑,眼底却一片寒凉:“沈公子私闯本王的别院,”他顿了顿,语气里的压迫感直往沈砚身上压,“是在私会本王的女人?”
沈砚浑身一僵,孟西洲身上的气压比潭边的秋风还冷。他看着孟西洲搭在椅扶上的手、两人相靠的肩,那亲昵的姿态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像一对真正的夫妻。心口像被什么堵着,闷得发疼,却只能垂首:“微臣不敢。”
孟西洲没接话,只饶有趣味地盯着南知意。她会意,伸手倒了杯温茶,递到他面前,杯沿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
“天色不早了,”孟西洲接过茶,却没喝,目光又落回沈砚身上,语气淡得像撵人,“沈公子要留下来一起用晚膳么?”
沈砚怎会听不出弦外之音,忙躬身:“谢王爷美意,微臣还有家事,先行告辞。”
转身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南知意一眼。她正抬着茶杯,对上他的视线时,仰头将茶一饮而尽,而后冲他浅浅一笑——那笑和从前无数次目送他离开时一样,清浅、温和,可沈砚心里清楚,他们之间的情意,就像这杯茶,咽下去,便也到了头。
脚步声渐远,孟西洲瞥了眼南知意仍望着沈砚背影的侧脸,语气里藏着不悦:“人都快到城门口了,这么放心不下,何不追上去送一程?或是……跟他回去?”
南知意被这话拉回神,转头看向他,眼底带着点笑意:“王爷的戏真好。”
孟西洲冷哼一声,起身往别院走,刚迈两步却又停住,回头扫了眼竹桌上那盒核桃酪糕,语气硬邦邦的:“甜得发腻的东西,少吃点,小心齁着。”
南知意看着他转身的背影,玄色衣摆扫过竹枝,带起几片枯叶。周围终于静了,她向后仰,靠在竹椅上,抬头望着天——一只孤鸟掠过,紧接着一群麻雀被惊起,闹哄哄地划过天际。太阳快落山了,天边染着橘黄的晚霞,映在潭水里,又落在竹梢上,明明是极美的景致,却让她心里空落落的。
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桌上的食盒,盒里的核桃酪糕还温着,可那焦香,却再也勾不起半分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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