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流火,田里的稻谷熟透了,稻穗沉甸甸地压在地上,饱满的颗粒看得人心里欢喜。江溪村的村民们不论哪家哪户都投入了激烈的采收当中。不只是壮劳力,连垂髫小儿也知道帮忙捡拾掉在地上的稻穗。
而辛玉所在的陈家,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辛玉刚成亲的相公死了,那人本来就病怏怏的,娶了辛玉也是病急乱投医想冲喜,结果成亲没几天就两腿一蹬,去了,留下辛玉这个新寡。
新鲜出炉的寡夫辛玉面色惨白,身形纤瘦,出殡时一身素衣,仿佛风一吹就能倒下。
相公死了,婆母立刻将家里的田地都收了回去,只留下一间摇摇欲坠的草房给他栖身。
辛玉昨日刚回过娘家,期期艾艾跟爹娘开口要借粮,话没说完,大嫂就甩了脸子。
辛玉脸皮薄,剩下的话就没能说出口,又被二哥新娶的夫郎阴阳怪气一番,一路哭着跑回了家。
到家后辛玉草草洗了把脸,便又哭着睡了过去。醒来时双眼浮肿,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辛玉强撑着在灶房里翻找,终于找到掉在灶间缝隙里的一根红薯。
红薯干瘪瘦小,但也是能填饱肚子的玩意儿。辛玉洗了洗,捡了几根烧过的柴火慢慢烤。
等到他已经饿得头晕眼花之际,红薯终于烤熟了。
辛玉饿得狠了,伸手就去拿,被烫得指头泛红,眼泪都要下来了。
他把手指含在嘴里,等痛楚稍微缓解几分,才再度小心翼翼去碰红薯。
但让辛玉失望的是,期待已久的烤红薯竟然是坏的!红薯心发黑,闻起来还有一股难闻的臭味。
辛玉这下才是真的哭了,眼泪吧嗒吧嗒落下。
怎么这样啊呜呜呜……
他哭得太过于伤心,连院子外有人喊门都没有听到。直到一个人影焦急地闯进来,看到他蹲在地上呜呜咽咽,手上还捧着半截儿一看就是坏了的红薯,才放下心来。
辛玉感觉有人站在他面前,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眼往上看。
那人实在高大,站在矮小的木门边,还要弯腰低头才能进来。而且他的体型十分健硕,一进来,就把从门口倾泄而入的光全部挡住。
辛玉视野被阻挡,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进来的是谁。
“魏……大郎?”
辛玉认得来人,名叫魏祁,是江溪村的猎户,父母双亡,从小在山上刨食,不知道打哪儿学来一身武艺,有一年甚至从山上打下来一头老虎,连县里都被惊动了。
辛玉见自己丢人的样子被魏祁看到,十分不好意思,赶忙丢掉红薯站起来,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眼泪:“魏大郎找我有事吗?”
魏祁望着他苍白的面色和红肿的眼睛,还要强撑起笑脸,说话声音不由得嘶哑了几分:“我……听说陈兄弟刚过世,想到你一个人日子定然不好过,便想过来看看。对不住,那段时日……我不在村里。”
辛玉见他真心实意关心自己,不由感动:“多谢你惦记着我,相公他……”说着再次红了眼眶,“……都是命罢了。”
魏祁不意自己竟惹得他又哭了,心头焦急,见他瘦骨伶仃的样子,更是怜惜:“这才过去多久,你就瘦成这样子。就算陈兄弟去世了,你也要顾惜自己的身体才是。”
辛玉闻言,对他笑笑。没想到能对他说这话的,竟是一个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想到这,心下不禁黯然。
魏祁见他一笑,倒是愣住了,半晌才移开目光。
他轻咳一声:“家里米粮还够吗?田地稻谷收割如何?你放心,我虽然是个粗人,却有一把子力气。你那田地要是缺人干活,尽管说一声。”
辛玉还没跟他解释家里的田地已经不在自己手上了,就见魏祁已经上手掀开了米缸的盖子。
“哎——”辛玉还没来得及阻止,魏祁就看见了米缸中空空荡荡的现状。
魏祁疑惑地看着一粒米也无的米缸,转头见辛玉眼中含着泪水,又想到自己刚进来时候看见辛玉捧着半截儿发黑红薯的样子,心中什么都明白了!
他强忍着怒气,拳头握得咯咯作响,青筋暴突,“这帮不干人事的!!”
说着实在气不过,一扯袖子:“你既然嫁进陈家,就是他家的人了!当初拜过堂的,不能因为陈健康死了就不认了!你一个寡夫,这样子怎么生活?!”
这段时日,辛玉可谓受尽了苦楚。没人体谅就算了,还要雪上加霜。如今看到还有魏祁在为他着想,总算感到一丝安慰:“没用的,出嫁从夫,那田地本来就是婆母因为分家给相公的,相公……没了,她收回去也是应当的。”
话虽如此,辛玉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魏祁可不觉着陈家老太太的理由站得住脚,既然当初是已经分了家的,那田地自然是归陈健康所有。陈健康死了,田地的归属权就应当落到其遗孀的头上。
魏祁有心想再多说几句,见辛玉面色凄苦,似乎都要站不住了,便强行咽了下去。
他道:“你这样不行,你在这等我一会子,我去去就回。”
说着,大步出门而去。
辛玉生怕他是去找婆母麻烦,跟着他到了门口,亲眼看着他去的方向才止住脚步。
这么一跑动,辛玉因为这些时日的操劳,加上没有水米进补,顿时感到一阵心慌气短。
他扶着门边站了好一会儿,觉着没有那么头晕了才回屋去。
过不多时,魏祁再度折返回来,不仅如此,他还拎了许多东西:
两斤腊肉,一袋红薯,一袋白米,一袋小麦粉,一罐子粗盐。
辛玉呆呆看着他急冲冲地进来,就开始淘米煮饭,愣了一会儿之后才赶紧上前阻止:“使不得,使不得……”
魏祁不理他,反正他细胳膊细腿的也做不了什么,只是闷不吭声将淘米水浇到屋外的菜地里。
那里被辛玉勉强开拓了一小块菜地,种了一些葱姜蒜之类的,现下还只是冒出一点儿小苗。
魏祁风风火火就烧上了灶,将白米煮上了,白米上割了一块巴掌大的腊肉,切成一指长,又搁了几根红薯在边上。
他拿来的红薯比辛玉刚刚那根要强得多了,个头大,内里饱满,圆滚滚的。
魏祁将木盖子盖上,还遗憾道:“可惜家里没鸡蛋了,不然给你蒸个鸡蛋吃也好。”
辛玉摇摇头,细声细气道:“多谢你,等我以后……一定还你。”
魏祁本来稍微消下去的怒气再度生发,辛玉说的这是什么话!他不过给些米粮罢了,值得他巴巴要还,把他魏祁当成什么人?!
“你……”但触及辛玉湿漉漉的眼睛,魏祁又什么重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生硬地转过话头:“咱们都是同村的,陈健康以前小时候还跟在我屁股后头玩呢。你不要太过客气。”
辛玉默默点头,心里却记下魏祁的恩情。
他现在没有什么能报答魏祁的,便也不再说那些空话。
魏祁照看着火候,一直到锅里传来饭香,辛玉院子外头也传来脚步声。
“阿玉,你在家吗?”
却是辛玉的娘亲,她实在担心小儿子,便趁出门给下田的老头子送粥,来看辛玉。
“娘!”辛玉不知为何,有些慌乱。
说起来,方才他都忘了。虽然他和魏祁之间清清白白,但是他一个寡夫,相公死了没多久就和单身汉子共处一室,传出去总是不太好听的……
魏祁显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了,他四处看看,灶房根本没有第二个出去的门口,而他也意识到,两人处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有多么暧昧。几乎是他一转身,就能触碰到辛玉的手臂。
辛玉脸尴尬得染上了一层绯色,而这时辛玉娘亲王桃的身影已经进了院子。
“你,你先别出去!”辛玉不知所措,他不敢再看魏祁一眼,转身出去,还轻轻掩上了灶房的木门。
“娘,您怎么来了?”一门之隔,魏祁听见辛玉的声音,接着是一个苍老些的女声:“阿玉,你还没吃东西吧?娘给你带了两个馒头,你先吃着。”
“娘……”
剩下的话魏祁没有再听下去,等人声渐渐远去,他瞅了个空子就悄悄地离开了陈家。
辛玉送走娘亲,回灶房一看,魏祁已经不在了。
这时锅里传出浓浓的食物香气,辛玉闻到后不禁喉头一动。
他掀开木盖子,蒸汽涌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腊肉的香气。
辛玉将母亲带来的两个馒头暂时搁在一旁,和出炉的红薯一起,然后用锅铲把米饭和腊肉一起舀了出来。
米饭底下是一层焦香的锅巴,辛玉铲到罐子里。锅巴能储存很久,可以作为应急粮食。辛玉出嫁前,王桃也有储存锅巴的习惯,辛玉嫁人后便学了过去。
白米饭被腊肉油脂浸润,入口回甘。腊肉又咸又香,辛玉就着一口腊肉一口饭,还吃了一根红薯。
剩下的红薯他埋到已经熄灭的柴堆里热着,馒头放到柜子里,怕老鼠偷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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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烤红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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