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许观陪沈凉去了医院。
他本来不愿意的,毕竟这里是精神病院。——把自己庸凡糟糕的生活展露给别人看,这很伤面子。更可况这个还是许观,一个活成他最向往样子的人。
但也正因为他是许观,沈凉才可以放心,他不会受到嘲笑和同情。
越不幸的人反而自尊心越强,沈凉尤其。窘迫时,他没有被任何人拯救过,当初向舅舅借哪怕是仅仅五百元,都看了同龄表弟好大的脸色和嗤笑。
那如同锥子一般的眼神,还有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让敏锐的沈凉无地自容,他接过那烫手的五百元,鞠躬道谢却颜面扫地。
“怎么了?心不在焉的。”许观的话惊醒了走神的沈凉。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两人登记后进了封闭式管理的急性科室。
沈凉心情不高,没有人来到这种地方会笑得出来。他很忐忑,生怕许观露出一丝厌烦,透露出对他家人和原生家庭的嫌弃。
但许观没有,一点也没有。这让沈凉更加局促,这种颓丧无法言说,只能沉默。主治医生也很意外,这是沈凉第一次带外人来这,她公事公办,没什么别的情绪态度,只有好奇的护士们在叽叽喳喳。
沈凉站在电梯上楼时一路怔神,直到许观拉上了他的手,捏了捏他掌心,露出个柔和温暖的笑来。——沈凉想起来很久之前听过的一句话:如果有一个人愿意聆听你所有的苦难,那么他尊重你。如果他愿意陪你承担,那么他爱你。
沈凉心里一酸,眼睛热热的。他也回应扣住了许观的手,大胆地接受着外界的注视和讨论。
病房打开,他奶奶睡下了。沈凉却注意到,原本的单人病房又搬了一张床位,女人头发乱糟糟的,又黑又胖,被物理束缚在床上还在流口水,嘴里啊呜啊呜着什么,更令人厌烦的是,她身下的床单一滩湿色,还散发着恶臭。
“……”许观眼皮一跳,别开了视线,将一瞬的情绪掩盖得很好。
“医生,什么意思?”沈凉恼道:“我交的钱明明是单人病房的标准,为什么我奶奶的房间还会住进其他病人?”
“这……我问问护士长,这是她们安排的事情。”医生尴尬不已,掏出手机打算询问。
“有什么好问的?!让护士进来把这个人立刻搬出去不就好了!”沈凉忍下烦躁。
同时,他掀开被子看了看奶奶的手脚,同样是物理束缚,用的带铁扣的那种,但他奶奶的一只手甚至被勒成了乌青色。
沈凉这下是真生气了。碰巧,医生招呼了几个护士来,他深吸一口气,酝酿怒道:“但凡是家属不陪护的病人,你们医院就是这么对待他们的吗?!”
几个护士一来就被甩了脸色,当即不快,但碍于医生在,还是动手收拾起来,但有个人却嘀咕道:“医院又不是你家开的,科室就这么几个房间,有时候病人多了,挤一挤而已又有什么?”护士这才记起,把林萍之的手铐取了。
“你……”沈凉彻底炸了,刚想发作却被许观给拦下,他直接正声:“我们要办出院!”同时安抚着沈凉解释说,“换家医院吧,去仁和,我们家在哪儿有股份。”
仁和……医生愣了愣,微讶。沈凉当然也听过这医院的名声,好是好,贵也是真的贵,他实在不愿意。但许观却先一步请了医生出门,一套官话,同时打了电话,已经立刻着手安排这件事了。
沈凉跟出去,很是难为情,眼睛辣辣的,他欲言又止。委屈和心酸两种感情涌上心头,同样还有对许观无言的感谢动容。
“好了好了,没事。”许观捏了捏他的脸,轻松笑道:“虽然很装逼昂。但是我还是想说,这个世界上能用钱解决的事都是小事。”
沈凉想拒绝,但又发现他没有理由拒绝。是的。电影证明了,夏竹不爱钱,但王多鱼让夏竹感动的每一个点,都需要钱。
驷马集团的办事效率果然不让人失望。只在半小时内就来了一伙人,收拾东西,转移病人,办理手续……沈凉甚至都闲得不好意思,累得嘴皮子一直说“谢谢”,还是被许观递了被热奶茶这才消停。
在中午之前终于安置好了林萍之。许观叫了饭,但沈凉心不在焉,也不饿,只顾着一口口喂她胡言乱语的奶奶,听到许观说:“找个护工怎么样?我出钱。”
“不用。”沈凉回答,“我奶奶虽然神志不清,但是吃喝拉撒的方面都很听话,用不着。”
“这里不像之前那个全封闭式的。”许观说,“有独卫洗浴,可以自由活动,主治医生也只一对二,放疗对老人家的康复也会更好些吧。”
“我已经欠你很多了,观二。”沈凉笑笑,心情略好了些许。这些东西来得太快太好,他感动,但也莫名生出一种不现实的感觉。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许观躺陪护椅上刷手机,懒洋洋的,又恢复了他佛系青年的嘴脸。
话音刚落,门响两声,来人推门而入。是个大波浪艳妆的美女,身后跟着沈凉认识的许观他哥,司马望。两人满脸堆笑,跟许观打了招呼,一切看似那么和善友好。
“小观,瞒你姐瞒得好哇。”女人上官木,艳丽大气,举手投足散发着贵妇的气质,她对沈凉温柔一笑,靠着许观坐下,问候:“小凉吧,久仰啦。我们小观没讨你厌吧。”
许观笑笑,但沈凉跟他熟了,总觉得这个笑怪怪的。他亦亲昵和善道:“哎呀姐,怎么这么说我,我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大帅哥,我们家凉宝喜欢我来不及呢,是吧?”
司马望眼神晦暗不明,勾唇。“小凉啊。”他看了一眼床榻上的林萍之,虽然客套礼貌,但沈凉却品出几分敌意,“我才知道,原来你还有个生病的奶奶啊。”
沈凉开口,熟悉的窘迫袭上心头,他尴尬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无话可说。
“小观你跟我出来一下。”司马望不像生气,推了推眼镜,转身出门,却在摸上门把手的一瞬间,听得许观说:“爸让你来的吗?有什么话当着沈凉的面不能说吗?”
“小,小观……”女人有点意外的样子。她以为的司马观,不可能分不清孰是孰非,难道他真的对这个什么凉的上了心?
“不是爸。”司马望这才像是动了气,说:“不要怪我说话难听。你玩过家家可以,但你也要记着,这都是司马家给你的一切。”
沈凉当即一僵,仿佛意识到他们兄弟之间,也许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兄友弟恭。
“……”许观没回答,两秒后,他说:“哥,其实,当初我出家还有一个原因。”所有人看去,他抬眼跟司马望对视,眼神凌厉,沈凉从未见过他这么严肃冰冷的一面。
“我不想跟你抢。”许观没说完:但我要是跟你抢,你赢不了我。
此言一出,司马望脸色骤变,如吞虫蝇。反过来说,这下子为了沈凉,他这个从来笑看红尘、不问世俗的好弟弟,要来跟他抢驷马集团的继承者之位了。
女人顿时也表情僵硬,却又强颜欢笑,说:“小观,你在说什么啊?哈哈哈,什么抢不抢的,你哥他对你不好吗?你怎么这么说他啊,不是要什么他就给你什么吗?”
“木木,我们走。”司马望有些凌乱,拉起了上官木的胳膊,再没看他俩一眼夺门而出。
沈凉站了起来,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失落,说:“许观……我是不是真的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其实你真的没必要为了我,而改变自己的人生什么的。”
“是。你给我添了很多麻烦。”许观垂着头,像是在沮丧,而后又轻快对他一笑,说:“不过你以为,豪门恩怨这种东西,在你出现之前我们家就不存在了吗?”
“这么看来,当个有钱人还挺不容易的。”沈凉也掩过无奈,对他努力地笑了笑。
“你说得没错,我不可能当一辈子道士。”许观收回情绪,淡淡地向他陈述事实,“人只要在红尘里,就逃不开真正的俗世。也是我一直逃避,以为跟我哥的关系可以就这么稳着,但其实我哥对我的防备心一直存在……只要我用了那张卡里的哪怕一分钱,他们就会以为我有那个心思。”
“你会还俗吗?”沈凉轻声问。
“我不知道。”许观摩挲着手腕上的铜钱,心绪不宁,想起了他曾在内观里算过一次自己的命。
很容易就得到了批语,说明他这辈子对世界没什么影响。但是……
荣华富贵步步高,奈何年少遇难桥。
淡情泊欲远红尘,修道求佛保一生。
确实,他从小到大顺风顺水,求仁得仁,但就是遇到了一个难命沈凉,从此打乱了他所有的运势。而在乾坤八门里,他只是问了有关沈凉很微不足道的一个问题,却差点死了。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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