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04 茂山之行

这年的夏天来得热烈,几乎没等几天,春天的长衣就被完全丢到了一边去。这天夏雪凝收拾客堂看见青槐的一件外衣丢在边桌上,便想替他收起来。她捡起衣服觉得有些坠沉,轻轻一抖竟啪地掉出一份花香未散的帖子——封面笔迹秀丽跳脱,一看就知出自年轻女子之手;边角微微磨毛,亦可见是贴身揣了许多时日。她拾起帖子神色微愠,只靠平生所受之礼教约束才勉强克制着未直接掀开一看究竟。本打算将帖子放回正厅桌案,可夏雪凝总觉得不是滋味,那细细的笔锋撇捺如蚊虫细足搔在心上。是夜东厢房,青槐洗完澡哼着小曲从屏风后绕出来,夏雪凝面向炉膛背对着他,火光明暗,晃得影子在墙上鬼魅般闪动。青槐出声音招呼,夏雪凝闻声转过小半张脸,影子把青槐荫进去;尽管语调温柔如常,青槐却觉得周身寒气森森。

“青槐,你可有约么?”

青槐不明所以;夏雪凝朝他递出帖子,却没一点松手的意思;青槐先是愣了几秒,忽大叫一声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医馆门口的小姑娘——叫什么来着?颜彤。陪着个叫黛砚的瘦高个儿。你有印象不?那天提前放工回来,我在街上碰那姑娘——她听说你好了,兴高采烈地请咱们月底上她家玩去。我本来想着那天你送阿齐回来慢慢商量,结果一睡着就全忘了。”

虽于黛砚的名字不熟,颜彤夏雪凝却是有印象的:她住医馆时,小姑娘曾常常带些小东小西、滋补佳品与她解闷疗疾。心上阴霾一扫而散,夏雪凝忙展开帖子一看,其上赫然写着邀二人茂山相聚,日子正是明天。茂山在城南,除去秋冬,几乎整个春夏山头都是粉白粉白的;深红浅红杂错相间,若问桃花美人何处寻,除去此地,恐怕再难找出另一个合适地方。夏雪凝忍不住出言责备青槐的大意,第二天起个大早忙带着他置办礼品。青槐散漫惯了,忽然被要求着穿戴齐整觉得有些不自在,可走在街市中无人不夸共着新衣的二人是郎才女貌天生登对,他又有些飘飘然起来。夏雪凝在前面与果脯商讨价,发间仍是那支旧簪子;左右路过的妇女姑娘金簪珠钗,哪个不比她的更耀眼呢?可那天二人去到西市,青槐早掂量了荷包打定了主意要买支好的,夏雪凝却什么也不要;后来他自己又转回首饰铺子,老板娘见是他来,笑吟吟地重新打开簪盒请他慢慢选。他挨个摸了一遍也无头绪,只好又转向老板娘:

“老板娘,你们女人都喜欢什么样的?”

“哎哟,这可得看各人喜好呢。”

“要是知道,我就不问你了。”

“小哥做什么用?”

“做什么用……给能用的人用咯。”

“是给姑娘还是给夫人?”

这个问题简单却棘手,青槐想不出答案干脆转移话题:“呃……她想要新的,不如就拿个新的吧?”

老板娘又看了他一眼。现在想起,当时老板娘的表情在极短时间里经历了从困惑到了然的变化,她摇摇头从身后货架上层取下一只锦盒,打开是一支凤钗。

他当然是买下了,用锦布仔细包好揣进怀里;现在摸摸胸口,这支钗仍在贴心处藏着。那支槐花簪子除了槐花是受灵力滋养常开不败之外,并无什么过人之处;它更像是一个细尖棍顶端硬缠了一朵花,做工可能还不如一些普通簪子,夏雪凝却视之若珍宝。青槐思量至此是既欢喜又惆怅,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青槐,怎么了?”

夏雪凝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青槐很想把凤钗摸出来给她戴上,但心里又觉得在大街上这样送出去未免过于不庄重。他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干笑两声扯谎蒙混:“我说……你是不是太隆重了点?这么多东西,不知道的以为是给冬眠的熊送伙食呐。”

“颜彤曾对我多有照拂。那位公子虽不曾多见,只听颜彤描述,也是位正直君子。我想……若你们讲得来,青槐你也可多个朋友在此地呢。”

青槐老老实实点头。两人走了小半日,穿过桃林来到一片开阔地:前方宽窄岔路不少,最宽阔的路口立有一方碑,上书“茂山西”三个大字,除此之外四下唯落英缤纷,空无一人。青槐拉着夏雪凝躲进一片大阴凉,自己走到空地中央正欲探探去路,忽然桃花红雨香风阵阵,如原地长出来一般的桃花族姑娘眨眼间便把他围了个结实,胆子大的还上手揪一瓣角上槐花。

“小哥也是花木成精呢!”

“从哪里来呀?生辰八字为何?可有婚配?”

“我们茂山漂亮姑娘遍地都是,看上哪个姐姐替你做媒去~”

青槐哪对付过这个阵仗,抓耳挠腮半天也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面红耳赤的呆傻模样更逗得几个靠得近的姑娘噗嗤笑出声来。他抓着乱糟糟的鸡窝头瞥见几步开外交叠双手安静站立的夏雪凝,黛砚不知何时已站到她身边,但似乎并没有要上前解围的意思。树荫摇摆遮住了夏雪凝表情,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没有笑。

——不妙,真是不妙。

现在他情愿立刻跑回家提着铁拐去捣蒜,或者用铳棍打蚊子。早知到茂山如此“凶险”,他当初就该一把火烧了那张帖子不叫夏雪凝看见,省得自己不仅被念了一通不懂人情世故,现在还落在桃花色的包围圈里左冲右突找不到个出口。

黛砚从桃林小路出来时,青槐已经被桃花族的女孩们围了个结结实实。他见此情形露出少见的吃了瘪的模样,几乎是毫不犹豫绕开人群直往夏雪凝身边问候。夏雪凝与他周全了礼数便不再多话,微低的脸上难辨情绪。于理而言,算半个本地主人的黛砚不该由着上门的宾客被如此戏弄,可要上去阻拦……他光是想起自己初来乍到时的“盛况”都觉得心有余悸,但又确实不能放着不管——他再次转向夏雪凝,企图用自身经历为这诡异场面添加些合理之处。

“在下初来此地时也被这么……招待过。”

显而易见,这份貌似同理心的解释从语气到内容都毫无说服力;夏雪凝不咸不淡“嗯”了一声,不等黛砚再说什么径自朝着人堆走去。

青槐胡乱搪塞意图抽身时被人从背后抱了个结结实实,他被推搡半天已有些愠怒,看也不看就去掰腰上的手——这下子左腰上的肉被狠狠拧了一把。

“哎呀!谁还掐——疼疼疼!”

围攻暂时停止,施暴者施施然绕到僵如泥塑的青槐面前,露出个皮笑肉不笑的温柔笑容:

“奴家以为你皮厚到没知觉了呢。”

青槐看着眼前笑容背脊却一阵发涼,恍惚间竟觉得似乎也有人这么恐吓过他。

“颜彤的朋友是凡人诶!”

“凡人又如何?”夏雪凝抬起袖子掩口哂笑,“人也好妖也罢,‘朋友夫不可戏’的道理妹妹们不懂吗?”

夏雪凝故意咬重“妹妹”二字,事实上花木成精的妖怪哪个不比她年岁大?这么说也不过是气不过这蠢笨木头被软玉温香围得找不着北,想从气势上回击一下而已。

姑娘们一脸了然颇有些遗憾地三两散去,被点名的当事木头呆站在原地,还没从夏雪凝的话里缓过神。

“夫夫夫夫夫夫夫夫……我原来是你夫吗?”

背对着他的夏雪凝没吭声,青槐红着脸小心凑上去,发见刚才威震一方势如女帝的夏雪凝现在耳根通红,正把脸埋在手心里带着哭腔自怨自艾。

“我刚才怎么了?我没有要对颜彤朋友不敬的意思,但、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变脸比变天还快么!

“你、你该不会是妖怪附身了吧……?”

夏雪凝抬眼看见一脸傻笑拽开自己双手的青槐觉得又羞又窘,正好颜彤呼叫着跑来,她于是一把甩开青槐的手疾步赶到前面去,无论青槐喊什么都不再搭理他。

“姐姐,平日里我们不这样的。”

“茂山是通行道路,每天不少客商路人从此经过哩——我们隐居茂山西凹,入口用幻术遮蔽。桃花族避世不与外人交,今天好容易来些客人,那些活泼的姐妹按捺不住就想逗逗他——姐姐你不要生气,我已经告诉我娘,她一定好好教育她们!夏姐姐,我的好姐姐,你就不要再生气了吧?”

颜彤连比带划同夏雪凝一路走一路解释,可夏雪凝却几乎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她全然沉浸在自己小世界里,仍对片刻之前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

“夏姐姐?夏姐姐?”

“……什么?”

“夏姐姐,你不要生青槐大哥的气了吧?”

“生气?我不曾生气呀。”

颜彤闻言立定,抿嘴挤眼摆出“我不信”的表情,夏雪凝却无暇分心解释,掠过颜彤向桃林更深处踱去。她缓步慢行,双手叠于身前低头蹙眉回忆:自己与青槐朝夕相对时日已长,自然信任他的品格;可真亲眼看见他被许多漂亮女子簇拥在旁,心底还是在一瞬间升腾嫉妒。但无论他们如何亲昵暧昧,终究并无名份羁绊;青槐不是柳下惠那样的无欲之徒,若真有茂山桃妖与他交心,也算门当户对……她不断地在心中劝服自己,渐渐觉得心思疲惫而沉重。日晕斑斑眩于目,热气扰扰不安心,那一刻,在令人心烦意乱的头耳嗡鸣中,突然传来一个清晰无比的声音:

(去呀。)

然身侧除黛砚抱剑闭目再无旁人,夏雪凝以为自己听错了。

(总是如此,才至于两手空空……)

那声音渺远无比却又倍感熟悉,蛊惑的低语仿佛来自灵魂深处,似另一个她正在耳边附语——

桃花人海里笑声阵阵。

沉沉妒意骚动。

(放开他!)

夏雪凝蓦地一竦。

如在天的纸鸢被剪断牵线,夏雪凝忽觉得自己被抛出去很远:向前伸出的手触不及光影摇动的远端,丝丝寒气自后背蔓起,苍白无血色的手臂若无骨游蛇自胁下伸出合抱于前胸,她想回头,却发现四肢僵劲难动。她有太多疑问,可口唇翕动,发出的音节不由她控。

(谁?)

“奴家以为你皮厚到没知觉了呢。”

(你是谁?)

“凡人又如何?”

(回答我……)

“人也好妖也罢,‘朋友夫不可戏’的道理妹妹们不懂吗?”

一切复归沉默。

如风来骤去无踪可觅,漂浮的意识不知何时已回归原处:夏雪凝轻抚胸口,自她口中宣出的直白而大胆的宣誓同诘问带来一种隐秘的快感,让她觉得既羞耻又激动。花丛嬉闹逐渐散去,青槐离她很近很近,眼神里震惊与狂喜交替闪烁。

“夫夫夫夫夫夫夫夫……我原来是你夫吗?”

夏雪凝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她在说话吗?是她在说话。可她是谁?

“你、你该不会是妖怪附身了吧……?”

尽是无所可言的问题,谜团太多,心意难就。她于是又变回缩头乌龟,甩下青槐逃走了——夏雪凝终于停下步子长呼口气,红日西斜,她已逃了太久。

“大小姐,送客人出山的馬車已經備好——诶,夏夫人,原來您在這兒,青槐小哥正四处找您呢。”

漫长的沉默。颜彤本想再劝什么,夏雪凝忽然抬起头冲她一笑,语气比想象的轻快许多。

“是啊,我们也该回家了。”

青槐忍不住直瞥碎步跟在身后的女人。

白天那点醉酒似的膨胀劲已经慢慢过去,夜风吹得甚至有点寒意:他因为夏雪凝一声“夫”飘飘然了一整天,就连被取笑说角上鲜艳的槐花和他本人红光满面的傻样相映成趣也没还嘴;反倒高调宣誓主权的女主人公畏缩得巴不得低进尘埃里,辗转桃林东躲西藏,直到用过晚膳不得不分别才一言不发回到他身边。夏雪凝那时跟换了个人似一扫平日拘谨变得趾高气昂,眼角眉梢都写上与平日完全不同的大气和性感。他虽然对这种毫无征兆的极端性格转换一时有些不适应,但意外地并不排斥,反而觉得那份盛气凌人的模样更适合她一些。

二人一路无言走到城郊,月华城门高大的轮廓在夜色里若隐若现。城郊湖边零散系着几条渔船,船头的烛灯跳跃着微弱的火光。“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彼美淑姬,曷不与歌?”散漫的渔歌乘着缓慢的波浪漂到岸边,青槐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皎皎圆月,萋萋芳草,潺潺水流,这让他回忆起曾久居过的深山。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陪着一个人在烟火人间安居如此之久,甚至觉得如果现在逼他回老林去,他反而会抑郁的。

可是夏雪凝根本不想承认自己说过什么吧?

这样的想法让他有点泄气,好像今天这场桃花山行是他一人臆想的一样。青槐长叹口气连肩膀都蔫蔫塌下去,甩甩脑袋强打精神欲趁城门未关早点归家。

“夫、夫君。”

这一声唤得青槐如被天雷劈中打了好几个踉跄,直到另一声语气更坚定的“夫君”唤起,他才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向身后的夏雪凝。

“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愿……愿随君郎去,白头成翁妪。”夏雪凝绞着手指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却大胆又坚定地迎上青槐错愕又惊喜的目光,“夫君。”

一时之间两人又没了话说,只有一汪湖水鸣唱着温柔涛声。

落红微雨,香温鸳被。天刚大亮叽叽喳喳数种鸟儿就落在院里枝子上叫个不停。夏雪凝将头发简单挽了起身欲去关窗,却被青槐拦着腰拽回了怀里。

“早呢。”

她笑了笑转身把右颊贴上青槐心口位置,昨夜明月为证,他已是她的枕边人。她伴着心跳的节奏哼唱起以前听来的歌诗,似要把每一句都唱到他心里去。

“……唯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身。”

粗糙的手掌温柔抚摸着她的脊背。

“夫君喜欢小孩子吗?”

“那种灰颜色只会哭的小毛团子么?”

夏雪凝听到这诡异的描述皱起眉头,半抬身子望进青槐眼睛:“像是变得很小的夫君,不全是毛的。”

青槐眼神上瞟一副无辜的模样眨眨眼,把忧心忡忡的她按回怀里。

“你喜欢?”

夏雪凝眼波流转不肯看越压越低的脸,直到湿漉漉的鼻息熏到脸上才小幅度飞快地点点头。

青槐笑着拽开夏雪凝松散的发髻。

窗子阂起的声响惊飞枝头多事的鸟儿。

存货搬运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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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004 茂山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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