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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油杰在病床上躺了很久,可能有五六个月:前三个月是在治疗,他的成瘾性远超其他饲养员,因此十分繁琐。后几个月完全是在逃避,既不想面对人鱼,也不想面对其他人,好在上瘾中毒算工伤,更何况极夜期没什么活要做,上面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这天早上硝子过来看他,带来一个糟糕的消息:三轮的人鱼死了。
“是吗?”
他记得那条人鱼,身体不是很好,基因突变、残缺,发色居然是深棕色,并不利于在野外生活。但不管是不是相熟同事养的人鱼,作为死讯的答复,“是吗? ”显然过于冷漠了。夏油杰不想这样的,可这是戒断的后遗症,神经系统受损,有时很亢奋,有时又觉得所有事情都不值一提。
在这种情况下,有些同事暗暗质疑他是否还有资格和能力去担任工作。
“嗯,今年死了不少人鱼,解刨后找不到疑点。”
夏油杰又不说话了,他其实不是健谈的人,致幻鳞片成瘾后,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更是一落千丈,但并不意味着,他会觉得硝子过来只为这一件事。
他在等,等后面的话。
果然,她继续了:“基地压力很大,以后的管控会更加严苛……随时会出事。”
只是因为这点吗?他终于有了点反应,但也只是浅淡地和硝子对视,说到:“好。”
从这天起,夏油杰终于觉得逃避没用了。
回到宿舍,房间不再留有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取而代之是极其轻微的、清新或消毒药剂的味道——过了这么久依然能闻到,可想而知当时的剂量有多大——人鱼和他的联系像消杀的细菌,夏油杰忽然这么想。
在夏油杰现在的角度看来,这些清洁剂的味道,比不上曾经让他厌烦的血腥味。
夏油杰无意识久久注视床头柜,几个月前这里满是鳞片。
在那痛苦的三个月中,他不停做梦,饥饿似的空虚占领大脑,偶然想起十多年前毕业典礼听到的“……去人间感悟正道,惟愿恶有报,善得终……”
恶果已经得到了,我的正道在哪里?
又垂着头,希望有个“亮闪闪”出现在桌腿旁……我的大义又在哪里呢?
他脑子空荡荡,不知道在想什么,四处走动随意乱翻,书桌上的东西还在,手札等资料停留在离开时模样,仿佛自己只是临时出去一会:硝子并不建议他再看这些资料,因为“你完完全全是用人鱼的角度去思考,任何一点来自人类的打击都会横生怨气。”,夏油杰清楚自身不具备与之抗衡的能力:没有改变能力的共情和没有支付能力的需求一样,都是放屁,经济学还能给后者取个“无效需求”的专有名词,至于前者……
呵。
他在没在宿舍久留,去了研究区,可是虽然是工作时间,人却不多。
胀相坐在他的位置上,不知道在做什么。夏油杰其实也没有多想工作,有人干脆就坐在旁边神游,并不催促……他原本想这样的。
他的余光注意到有个监控转动,慢慢正对着自己,他的心里反倒轻松不少:相比不知何时会从背后射出的箭,还是直接亮出的刀让人更加愉快。
“没事,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胀相的声音很轻。
夏油杰当然不会蠢到侧头看他,面对着监控也不会开口,“嗯”了声,权当感谢。
胀相借住仪器的遮挡,以及夏油杰吸引的火力:“听说为了防止外界施加更大的压力,可能会开始放归。”
放归?
一群没有接受过野化训练的小鱼被丢回海里,想也知道会发生什么。夏油杰又在心里嗤笑,现在说句话都要躲着人,还以为犯了什么惊天骇人的大错呢。话是这样说,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
仪器运作、低鸣,分外清晰,感觉一切都晚了。
……
夏油杰靠在观察窗前和他对视。
他的人鱼一如既往地健康强壮和美丽,仓促而亡的同类与备受摧残饲养员的无法给他带来任何阴霾。
这是他们两个距离最近的时刻,眼瞳之间只有中空玻璃,呼出的热气时不时遮蔽,水乳交融般不分你我,让他想起之前的“谨慎”:这算是报复么?
可是人鱼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血液有致幻成分呢?不能怪他们。
夏油杰自言自语,换上衣服进入准备室。
与他的平静不同,人鱼爆发出比以往更加激动的情绪,死死抓住观察室的钢筋,体温显著上升,夏油杰居然能看见他呼吸的白气。
想来方才中空玻璃上的雾气,不仅仅来源自己。
心头的重压松动不少,朝人鱼比划,希望他能放松,但是没用,人鱼尾巴气得直拍地,在夏油杰被雪尘包围时,以最快的速度把人抓过来,张嘴乱咬。
这一口森然利齿足以咬断船舱龙骨,可是任由啃了大半天,连衣服起的毛球都毫发无损。
搞半天是泄愤呢,责备他那么久不来,真是啼笑皆非。
“对不起对不起……”
被这张大嘴又咬又舔折腾半天,好不容易腾出手摸摸缀满冰晶的头发——估计又是刚从水里冒出来的——簌簌纷然落下,人鱼的动作忽然停了,僵住几秒,开始像小狗一样到处乱嗅,贴得地极近,夏油杰终于忍不住笑了:“你在性骚扰吗?”
人鱼狠狠吓到,那双大眼睛仿佛在尖叫“你居然敢说这种话?!”,虽然如此,他还是很生气,龇牙恐吓。
夏油杰不再把这色厉内荏的摸样当真,很没当回事地说:“我不是不想见你,只是有时候想起……”
人鱼侧头,非常认真地理解他说什么,夏油杰想说的话又说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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