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连续多日的跋涉和登陆探险就像漫长而无声的拉锯战,生理上的疲惫和心理上的倦怠悄然累积。
重复的穿脱沉重的装备,攀登寒冷的坡,在无尽的风中穿行。
即使是面对地球的净土,脱离了最初的震撼和新奇,终究在重复的机械性动作中疲倦了,况且再震撼的风景也容易看腻。
出船的兴致肉眼可见的消退。
壮丽的白色王国依然静默,但对许多人而言,那份“非看不可”的热情,也似乎随着体温一并被冰原吹走了。
好些时候,当冲锋艇准备启程,响应的人群变得稀稀拉拉。
偌大的艇上,又是只有许初夏不知疲倦的身影,以及他身边那个虽然觉得困倦却依然会跟上的余知雨。
有时候,余知雨看着许初夏整理冲锋衣拉链利落的动作,那份永不熄灭的热情让他困惑。
他忍不住问:
“不累吗?看来看去的,这里不都是一个样吗?”
白色的雪,蓝色的冰和海。
再好看也架不住反复看啊。
许初夏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相机的菱角,他将头转向余知雨的防线,视线却并未看余知雨,而是越过他的肩头。
他的身后是一个巨大的平板冰山。
因为云朵不均匀的遮挡,光线一束一束杂七杂八的投射在上面。
“不一样的,余知雨,不一样的。”
眼睛和相机看到的是不一样的。
当然,这样的出行....其实也是在确认自己的存在。
还有,心底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许初夏没有接着说,该怎么说呢?又能说些什么呢?就连他自己也不是特别清楚,上面这些固然是原因之一,更多的他也不清楚了。
毕竟,有时候喜欢不需要理由。
-
今天又是一个天气奇好的上午,和煦的阳光乐易眷顾这片寒极。
或者说,它有的时候还挺偏爱这里的,虽然此时不是南极的极昼,但白日照的时长也确实不少。
许初夏站在空旷的前甲板上,目光专注的扫视着波光粼粼的海面。
远处,一道弧形的水柱骤然喷涌,紧接着,一个深灰色的脊背优雅的拱出海面,巨大的尾鳍在空中一闪。
“咔嚓。”
快门声干脆利落。
他习惯性的低头,指尖在相机屏幕划过。
一张构图完美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逆光中的鲸鱼尾带起一万点水珠碎金般洒落。
可他心底却只有完成人物的平静,一些固执的念头消失后,拍照虽然还在继续,却失去了拍到是的快乐和等待的乐趣。
他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点习惯性的笑意,未果。
看了眼时间,准备去吃午饭了。
他走向与余知雨约好的地点——穹顶餐厅。
不同于自助餐厅的温暖,这里的氛围更加热情。
270度全景玻璃,阳光透过其中,将明亮的光斑均匀的涂抹在光滑的柚木甲板上。
餐厅中央有一个小泳池,平静的水面倒映着远处的美景。
许初夏感到一种微妙的格格不入感,在踏上这片恒温区域时便如藤蔓般缠绕上来。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里,上一次还是登船第二天他找不到路,余知雨带他来的。
在那之后,他就尽量避免涉足这些地方了。
他刚踏入门口的那一刻,船内的广播温柔的响起。
“亲爱的旅客们请注意,我们的探险船将在五分钟内穿越南纬66度33分标志线,这标志着,我们将正式进入南极圈。感谢您与我们一起创造历史!”
这些话就像投入油锅的水底,整个船舱立刻沸腾起来。
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开放甲板处,这是一场朝圣。
许初夏不得已随着人潮转身折返。
前甲板已站满了人,空气中洋溢着兴奋的低语,人们的热情相较于之前看见的极光更甚。
海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却吹不散那股无形的热切。
他略显茫然的站在人群边缘,知道余知雨的身影像约定了信号似的出现在身后。
“给。”
余知雨懒洋洋的递过来一样东西。
那是他背包上的一个挂饰,一个外壳已经磨出光泽的小小指南针。
指针在磁场的牵引下,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坚定的向着那个神圣的数字:
66°33'S
偏移,停顿。
甲板短暂的喧嚣沉淀成了肃穆的寂静。
他们从出发到现在经过的每一片土地——
西点岛的费尔顿奇迹、利斯坦港的辩论、乔治南亚岛的鲸鱼骨、象岛、戈迪尔岛.....还有南极大陆。
无数探险先驱的名字,冻僵在冰原上的骸骨,他们无数次倒在趟旅程。
或被记录、或被遗忘,沉默的牺牲,所有的魂灵都在这条无形的纬度线上无声汇聚,铸就了他们此刻能轻松到达的“奇迹”。
许初夏盯着指南针上那个燃烧起来的数字,思绪却像失控的浮冰在海中漂移。
一种强烈的抽离感抓住了他。
这是一艘集奢华科技之大成的游轮。
是那些穿着粗粝衣裤、啃着咸肉干、用生命做赌注的先驱们难以想象的。
船腹深处有恒温泳池汩汩的冒着热气,健身房器械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精品店里陈列着价格不菲的奢侈品....
而他呢?
用了多少熬夜工作的疲倦,多少次在兼职里讨价还价的难堪,才换来这次旅行的门票?
来到这里的人们基本不愁吃穿,不用为生计发愁,就像余知雨一样,前一天不用工作,可以随时睡到大下午,可他自己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这里的绝大部分东西,尽管不需要钱,却都是不属于他所能安心享受的,他下意识的避开这些。
前两天,他终于在某个信号尚可的时候于餐厅点开了一封显示未读的最新邮件。
邮件来自那个他提交了无数照片的鲸鱼保a'da'd护组织。
一个鲸鱼的emoji图标像一根一样针刺向他。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抗拒感慕名涌起。
他不想点开,却又如同被催眠了似的打开了页面。
网速很慢,附件的小小图标缓慢下载着。
加载完成了——“JPG Preview”(图片预览)
他点了下去。
一张清晰照片展示在证书的左下角,是一条鲸鱼的尾巴,尾巴上有四个小点,连起来是一个四边形。
她叫“许晚秋”。
在南极象岛被一位叫“许初夏”的观测者首次发现。
那一瞬间,时间和声音一同被凝固。
周遭的喧嚣都像按下了消音键,他甚至听到不到自己的呼吸,只有血液在太阳穴处嗡嗡作响。
他的任务完成了。
以一种最理想最完美的方式。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哪个具体方位拍下了这决定性的一瞬。
可事情就是那么发生了,并且被世界“承认”了。
他原以为自己会激动的跳起,会落泪,会迫不及待地告诉余知雨,告诉全世界。
然而并没有,那时胸腔中本该被喜悦填满的心脏,却突然被掏空,只剩下一个漏风的巨大空洞。
那份支撑了他一路给予他目标的执着烟消云散了。
留下的是什么?
茫然无助。
像一个被突然从剧本里拽出来的演员,站在灯光辉煌的舞台上,却忘了所有的台词和动作。
“秋,”
他在心里无声的呼唤着,
“我做到了,然后呢?”
“我该去哪里?该做什么?我是......谁了?”
虚无向下压来,压得他喘不上气。
他逃也似的离开了餐厅,再次回到空旷的前甲板,也只有这片他曾经“战斗”过的战场才能给他一丝安慰。
他习惯性的举起相机,这一次就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试图透过取景框来重新框定自己的存在。
他甚至拍下了一条正在换气的座头鲸。
可是按下快门的手指冰冷而麻木,镜头后的自己成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漂浮在这片壮丽又冷酷的风景之上。
他与这里的一切,船人甚至那条刚刚被命名的鲸鱼,都隔着一层厚厚的冰。
-
南纬66°33',风狠狠地刮过许初夏的脸颊。
尚未干和的汗水凝结成了盐分,让皮肤细微的刺痛。
他看着远处浩渺如叹息的海平线,一个关于“意义”的问题,无声的轰击着他摇摇欲坠的内心。
“这一切,千辛万苦来到这里,拍下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站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这声音并非问向他身旁的余知雨,更像是在向着这亿万年的冰川,向着寂静无声的宇宙,向着埋骨冰海的前辈英灵,也想着那个达成是命后被空白吞没的自己,发出悲怆而无声的叩问。
那个珍贵的证书此刻沉甸甸的存在于他的手机里,就像一个灼热的秘密。
他不敢告诉余知雨。
这是一种莫名的恐惧:
告诉了又怎样?他应该会像平时一样懒洋洋的还带着点赞许的说一句“噢,恭喜呀”,然后翻个身继续睡去?
然后呢?
那个总是会在出海时下意识替他留意远处动静的人,是不是就不再需要这样做了?
维系在他们之间,由一条鲸鱼而牵起的若有若无的线,是不是也就此轻轻扯断了?
这个认知带来的感受让他更加难过。
无形的海啸冲垮了,他用以维持表面平静的堤坝。
视野变得模糊。
一层滚烫的水雾毫无征兆地迷蒙了视线,将远处那壮阔的银蓝世界晕染成一团扭曲的色块。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只感觉脸上被冷风吹到的皮肤传来裂开般的刺痛。
然后就感觉到湿痕。
两行滚烫的水珠挣脱了束缚,无声的滑落。
“许初夏?”
余知雨略带困惑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他本来正拿着一只不知从哪变出来的甜筒冰淇淋,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惬意的享受日光。
当他的目光随意的扫过去初夏的脸庞时,他瞬间愣住。
嘴里的动作停住了,瞳孔微微收缩。
不是没见过许初夏流泪的场景,打哈欠时、看极光时眼角闪过泪花,却不似今天这样。
他下意识的向前靠近一步,声音瞬间绷紧带上惊愕与无措:
“你?!!!”
余知雨的视线锁定在取出下的脸庞。
那里蜿蜒着的泪痕。
他这个总在冷静沉默,偶尔俏皮,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的观察对象,他的室友,他.....暗恋的人。
此刻在他面前,在阳光灿烂的南极圈航线上,在众人为穿越南极圈而欢呼的嘈杂背景里,哭了。
也意识到自己手指一松,那根甜筒“啪嗒”一声掉落在甲板上,粉红的比奶油溅了一小摊。
嘿嘿,这本的点击量终于破百啦!开心!
【1】柚木是制造高档家具地板、室内外装饰的好材料。适用于造船、露天建筑、桥梁、车辆等,特别适合制造船甲板。
【2】飞马座是北天星座之一,位于仙女座西南,宝瓶座以北。飞马座的星图,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它的α、β、γ三颗星和仙女座的α星构成了一个近乎正方形,它被称为“秋季四边形”,飞马座的大四边形是秋季星空中北天区中最耀眼的星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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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南纬6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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