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历,三万九千七百载,夏至。
这一日的南明大陆,热得有些不同寻常。
天穹不是往常那种澄澈的蓝,而是透着一股子闷人的、沉甸甸的暗红色,低低地压着大地。风是死的,一丝也无,田埂边垂着头的枯草,连个晃动的力气都欠奉。蝉早哑了。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万物都在被缓慢炙烤的寂静。
南疆边陲,一个小小的村落,茅草房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村东头,那间最破败的茅草屋里,传出妇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声音被厚重的土墙和沉闷的空气吸走了大半,透着一股子油尽灯枯的绝望。
产婆满是皱纹的脸上,汗水和一种越来越浓的惊惧混在一起,顺着下巴滴落。她看着炕上那面色惨白、气若游丝的妇人,又惶惶地瞥一眼窗外那诡异得令人发慌的天色,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含糊不清的祷词,手里的布巾早已被冷汗浸透。
突然——
毫无征兆地,窗外那暗红色的天幕,猛地向下一沉!
紧接着,一线极细、却亮得无法形容的赤金之色,自那天幕最深最沉处骤然迸现!随即,那赤金便如滴入清水中的浓墨,轰然晕染开来,瞬息间席卷了整个苍穹!
天,真的烧起来了。
那不是凡火,是南明离火!传说中焚尽邪祟,涤荡乾坤的至高圣焰!赤金色的火焰在空中无声地奔流、卷动,凝聚成无数朵庞大无比的火焰莲花,缓缓旋转,每一瓣莲叶,都是由最纯粹的毁灭之意构成。炽烈的高温隔着无尽虚空投射下来,村落里,几处干燥的茅草屋顶“噗”地一声,窜起了细小的火苗,随即又被那无形的威压硬生生摁灭,只留下一缕焦糊的青烟。
村口那棵不知活了多少年头的老槐树,所有朝向天空的枝叶,在一刹那间蜷曲、焦黑,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过。
“天罚……是天罚啊!”村子里,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茅屋内,产婆“嗷”一嗓子,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抖得如同风中残叶,手指着窗外那赤金色的地狱般的景象,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也就在这一片灭世般的混乱与死寂中——
“哇!”
一声婴啼,尖锐地刺破了茅屋里凝固的恐惧。
这哭声异常响亮,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穿透力,竟似乎暂时压过了窗外那天灾般的威势。
产婆连滚带爬地凑过去,颤巍巍地剪断脐带,用一块还算干净的旧布将那小小的、浑身沾满血污的婴孩草草包裹起来。她不敢多看那孩子一眼,更不敢去看窗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将那襁褓塞到炕上气息奄奄的妇人枕边,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这间令人魂飞魄散的屋子,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
筋疲力尽的妇人勉力侧过头,借着窗外那赤金火焰投下的、妖异而明亮的光,看向自己刚刚降生的孩子。
小小的,皱巴巴的,闭着眼睛,哭声已经低弱下去,只剩下细小的抽噎。
然而,在那赤金色天光的映照下,妇人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看见,那婴孩的心口处,贴近左胸的位置,皮肤之下,隐隐有一团幽暗的、仿佛活物般的印记在微微搏动。那印记的形状模糊难辨,非花非兽,却透着一股子令人不安的、与这漫天圣洁火焰格格不入的晦暗气息。
几乎是同时,天空中那无尽燃烧的南明离火,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所有的火焰莲花齐齐一颤,一道凝练到极致、只有手指粗细的赤金火线,如同天神的裁决之矛,无视了茅草屋顶的阻隔,骤然垂落!
目标,直指那刚刚出世、心口带着诡异印记的婴孩!
妇人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发出一声嘶哑的悲鸣,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那襁褓死死搂进自己怀里,用自己单薄的脊背,迎向那一道焚尽万物的圣火。
预想中血肉成灰的剧痛并未降临。
那一道凝练的南明离火,在触及妇人背脊的前一刹那,竟像是遇到了某种无形的屏障,微微一滞。随即,火线猛地散开,化作一圈温暖柔和的金色光晕,将妇人与她怀中的婴孩轻轻笼罩在内。
光晕持续了数息,便悄然散去,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确认。
而窗外,那焚尽苍穹、令万物颤栗的南明离火异象,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收敛,如同潮水般退回天幕深处。几个呼吸之间,暗红色的天空恢复了常态,只留下大地之上尚未散尽的灼热气息,以及村落里几处焦黑的痕迹,证明着方才那毁天灭地的一幕并非幻觉。
劫后余生的村民们,陆续从躲藏处战战兢兢地探出头来,脸上混杂着茫然与恐惧。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人群开始朝着村东头那间茅屋汇聚,脚步迟疑,眼神里却带着某种一致的、冰冷的审视。
门被推开,微弱的天光混着尘土照进屋内。
炕上的妇人已经耗尽了所有生机,头歪向一边,气息全无,只有双臂还维持着环抱的姿势。那个小小的襁褓,就在她冰冷的怀抱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婴孩心口。
那里,幽暗的印记在正常的光线下不再明显,却依旧能被清晰地感知到它的存在,像是一小块凝固的阴影,嵌在那幼小的躯体上。
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人群中响起一个干涩、带着颤抖的声音,说出了所有人心**同的判决:
“魔……魔胎!是这魔胎引来了南明离火!他要毁了我们所有人!”
“灾星!他不该活着!”
“扔了他!把他扔到山里喂狼!”
唾骂声,诅咒声,恐惧的低语,汇成一股冰冷的寒流,冲刷着这间刚刚经历死别的小小茅屋。有人试图上前,想要将那“不祥”的婴孩从死者怀中夺走。
就在这时,一个一直沉默地站在角落阴影里的男人,踉跄着走了出来。他是这家的男主人,南石。一个老实巴交、在村里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农户。此刻,他脸上毫无血色,嘴唇被咬出了深深的印子,身体也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但他挡在了死去的妻子和那被唾骂的婴孩之前。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交织着巨大悲痛与某种决绝的眼睛,缓缓扫过门前那一张张或愤怒、或恐惧、或冷漠的面孔。
那目光里有一种东西,让最激愤的人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南石转过身,不再看任何人。他伸出颤抖的、骨节粗大的双手,极其缓慢地,先是轻轻扳开妻子已经僵硬的手臂,然后将那个小小的、带着体温和一丝若有若无晦暗气息的襁褓,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
婴孩似乎感受到了外界的恶意,细声地哭了起来,声音像小猫一样微弱。
南石用粗糙的手指,极其笨拙地、轻轻拂去孩子脸上的泪痕以及血污。然后,他抱着孩子,一步一步,走向屋角那个空空如也、落满灰尘的米缸。
他脱下自己唯一一件还算完整的粗布外衫,垫在缸底,然后将婴孩轻轻放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默默地、开始用屋里仅存的几块木板和破旧的桌椅,钉死窗户,加固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梆……梆……梆……”
沉闷的敲击声,在死寂的村落里回荡,像是在为某种不可挽回的命运,钉上最后一颗钉子。
从这一天起,南石和他那被判定为“魔胎”的儿子,成了整个村落,乃至更远地方人们口中绝对的禁忌与污秽。
他们被隔绝在那间几乎被封死的茅屋里。
南石白天不敢出门,只在深夜,才会像一道幽灵般溜出去,在村子最边缘的、别人废弃的田地里刨食,或是捡拾一些连野狗都不屑的残渣,带回去,嚼碎了,喂给那个被藏在米缸里的孩子。
他给这孩子取名叫,南柯。
南柯。南柯一梦的南柯。
是希望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终究会醒来的噩梦么?
无人知晓。
岁月,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歧视、唾骂、隔绝与艰难求生中,缓慢地流淌。
南柯便在这阴暗、潮湿、散发着霉烂气味的囚笼里,像一株不见天日的苔藓,顽强而又扭曲地生长着。
他没有玩伴。唯一的“玩具”,是偶尔从木板缝隙里钻进来的、不知名的小虫,他会静静地看它在掌心爬动,直到它僵死,或者飞走。
他很少哭,也几乎不笑。那双眼睛,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黑,越来越沉,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不出丝毫光亮,只是沉默地倒映着这破败的屋顶,和父亲那张日益憔悴、刻满苦难的脸。
村里其他的孩子,见了他便如同见了鬼怪,远远地就用石子丢他,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
“魔崽子!滚远点!”
“离火怎么没烧死你!”
“你娘都是被你克死的!”
南柯从不还口,也从不躲避。那些石子砸在身上,留下青紫的痕迹,他像是没有知觉。他只是站在那里,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那些辱骂他的孩子,看着他们身后那些冷漠、甚至带着快意的大人。
那目光里,没有委屈,没有愤怒,只有一片荒芜的、彻骨的平静。
直到他十岁那年。
那一日,南石不知从哪里,用积攒了许久的、不知如何得来的几枚铜钱,换回了一小块粗糙的糖果。他想给从未尝过甜味的孩子,一点点念想。
糖的香气,引来了村里几个游手好闲的壮汉。他们踹开了那扇本就脆弱的门,污言秽语如同毒液般泼洒进来,指责南石偷窃,指责南柯这魔胎不配享用任何洁净的食物。
争执中,一块糖被抢走,踩碎在地。南石被推搡着,额角撞在门框上,渗出血迹。
而南柯,只是站在角落里,看着。
突然,天空再次暗了下来。
那种熟悉的、令人灵魂颤栗的灼热感,又一次降临。
赤金色的光芒,开始在天际汇聚。
“离火!南明离火又来了!”
“是这魔胎!他又引来了天罚!”
恐慌瞬间炸开。那几个壮汉也慌了神,连滚带爬地想往外跑。
南石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一种远超以往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没有丝毫犹豫,如同十年前他的妻子所做的那样,猛地扑向角落里的南柯,用自己干瘦的身躯,将他死死地护在身下,蜷缩进屋内最深的阴影里。
“柯儿……别怕……别出声……”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温热带着腥气的血,滴落在南柯冰冷的额头上。
这一次,南明离火没有迟疑。
一道比十年前细碎,却更加精准、更加冰冷的赤金火线,如同嗅到血腥味的毒蛇,穿透茅草屋顶,无视了空间的阻隔,直射而下!
目标,依旧是南柯!
南石猛地抬起头,脸上是绝望与父爱交织的扭曲表情,他试图用目光去祈求,去阻挡。
无用。
赤金火线轻易地绕开了他,精准地没入了被他护在怀里的南柯的心口。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血肉横飞。
那火线钻入南柯心口的刹那,他瘦小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死死压抑住的、如同幼兽濒死般的呜咽。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源自灵魂被灼烧的极致痛苦,让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刺出血来。
而几乎就在同时,另一道更加磅礴、带着净世意志的南明离火,如同倾泻的熔岩瀑布,轰然降临!
这一次,目标不再是南柯。
是这间茅屋,是茅屋里除了南柯之外,所有的“污秽”与“庇护”。
“不——!”
南石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到极致的呐喊。
赤金色的火焰洪流,将他,将这间承载了十年苦难与卑微守护的茅屋,连同外面那几个还没来得及逃远的壮汉,一起吞没。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
只有火焰燃烧时那种神圣而冷酷的、净化一切的嗡鸣。
光芒散去。
原地,只留下一片触目惊心的、散发着袅袅青烟的焦黑平地。一切存在过的痕迹,人,物,十年的苦难与坚持,都被彻底抹去,干净得如同被神灵用橡皮仔细擦过。
只有南柯。
他还活着。
独自一人,跪在那片尚且滚烫的焦土中央。
小小的身子,在炽热的余温里,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心口的衣物被烧穿了一个洞,露出下面皮肤上一个清晰的、仿佛刚刚被烙铁烫过般的幽暗印记,边缘还残留着一丝诡异的暗红。
他低着头,黑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的脸。
一滴浑浊的液体,从他下巴滴落,砸在焦黑的地面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瞬间蒸发。
是泪么?
或许。
但当他缓缓抬起头时,那张尚显稚嫩的脸上,没有任何泪痕。
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以及,在那片平静之下,一种正在疯狂滋长的、冰冷彻骨的东西。
他望着眼前这片虚无的焦土,望着这片生他、养他、又无情剥夺了他一切的大地。
然后,他笑了。
嘴角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扯起,形成一个极其怪异、极其冰冷的弧度。
没有声音。
但那笑容,比任何嚎哭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他慢慢地,用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动作,抬起自己沾满灰烬和父亲滴落血迹的右手,按在了自己心口那个幽暗的、仿佛与漫天南明离火遥相呼应的印记上。
指尖触及的瞬间,一股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与他过往十年所感受到的灼热痛苦截然不同的气流,阴冷、晦涩,如同地底埋藏了万载的寒泉,自那印记深处,悄然滋生,顺着他的指尖,流入他冰冷的四肢百骸。
焦土无声,残烟袅袅。
赤金色的南明离火在天际缓缓收敛,仿佛完成了又一次神圣的净化。
而那跪于焦土之上的少年身影,体内那一点初生的、微不可察的阴寒气流,正与他心口的幽暗印记一起,如同沉睡万古的凶兽,睁开了第一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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