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噼啪作响,跃动的火光在南柯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他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头受伤后舔舐伤口的小兽,警惕却又贪婪地汲取着那点有限的温暖。
老婆婆没有再看他,也没有说话。她只是专注地缝补着手中的旧皮囊,粗糙的手指捏着骨针,动作缓慢却稳定。火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深深的皱纹里仿佛刻满了无声的岁月与风霜。偶尔有风吹过,带来远方的呜咽和近处枯草的窸窣,火焰便摇曳一下,她的身影也跟着晃动,仿佛随时会散入这无边的夜色。
南柯的胃里因为那块烤块茎而有了些许踏实感,但身体的寒冷和长期的疲惫依旧如影随形。他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堆火。那火焰在他漆黑的瞳仁里跳跃,却点不亮深处的冰封。
不知过了多久,老婆婆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她将缝补好的皮囊放在一旁,然后拿起一根细长的树枝,慢吞吞地拨弄着火堆,让火焰燃烧得更充分一些。橘红色的光晕稍稍扩大,驱散了更多寒意。
“夜里风大,”她忽然开口,声音苍老而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平静的力量,“靠过来些,暖和。”
南柯身体猛地一僵,攥着膝盖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他没有动,只是抬起眼,更加警惕地看向老婆婆。
老婆婆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反应,说完那句话后,便又恢复了沉默,只是继续拨弄着火堆。火星偶尔溅出,在夜色中划出短暂的光弧,旋即熄灭。
时间在沉默和火焰的噼啪声中流淌。南柯紧绷的神经,在这份长久的、不带任何压迫感的寂静中,一点点松懈下来。篝火传来的暖意确实比角落里要强得多,丝丝缕缕,渗透他冰冷的衣衫,熨贴着他几乎冻僵的皮肤。
最终,对温暖的渴望压倒了他筑起的心防。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挪动身体,向火堆靠近了一点,停在一个既能看到老婆婆全貌,又保持着一定距离的位置。
老婆婆眼角余光似乎扫到了他的动作,但并未有任何表示。她只是将拨火棍放下,又从身后的背囊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陶罐,拔开塞子,递了过来。
“喝点水。”她的语气依旧平淡,没有起伏。
南柯看着那个陶罐,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罐子里的水带着一丝草木的清气,入口冰凉,却滋润了他干渴得快要冒烟的喉咙。他小口小口地喝着,感受着液体滑过食道的凉意,与体外篝火的暖意形成奇异的对比。
喝完水,他将陶罐递了回去。这一次,动作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抗拒。
老婆婆接过陶罐,塞好塞子放回背囊。然后,她重新坐好,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目光投向跳跃的火焰,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火光在她浑浊的眼底闪烁,明暗不定。
“这世道……”她极轻地叹了一声,那叹息几乎被风声和火声淹没,“……冷得很。”
南柯蜷缩在那里,听着这句话,黑沉沉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波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死寂。他当然知道这世道冷,比这深秋的寒风更刺骨。
“但火,总是有的。”老婆婆继续说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这寂静的夜,或者说给身边这个浑身透着冰冷死气的孩子听,“再暗的夜,只要还能找到柴,就能点起火。哪怕……只是一小堆。”
南柯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堆篝火。火焰依旧在跳动,努力地燃烧着自己,对抗着四周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他体内那股阴寒的气流,似乎也在这温暖的话语和篝火的映照下,变得愈发安静,不再那么躁动不安。
一种极其陌生的、近乎奢侈的感觉,如同初春冰层下细微的裂痕,在他冰冷的心湖深处悄然蔓延。不是饱腹,不是暖身,而是一种……暂时不必警惕、不必挣扎的松弛。尽管这松弛如此短暂,如此脆弱。
他依旧没有说话,但紧绷的身体姿态,却在不知不觉中软化了些许。
夜色更深,寒风似乎也倦了,呜咽声渐歇。只有篝火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释放着光与热,守护着这一小片被遗忘的角落,以及角落里这一老一少两个沉默的灵魂。
然而,这片大陆,名为南明。
南明离火,是悬于所有“不祥”之上的厉剑。
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天空的尽头,毫无征兆地,泛起了一丝极淡、却无比纯正的赤金色!
那光芒起初如同滴入清水中的血珠,微弱却刺目。随即,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晕染开来,仿佛有无形的神祇手持火焰的巨笔,正在天际挥毫!
“嗡——”
一种低沉而宏大的嗡鸣声,仿佛来自九天之上,又仿佛源自大地深处,开始震荡空气,压迫着每一个生灵的耳膜和灵魂。
老婆婆猛地抬起头,望向天际那抹迅速扩大的赤金,布满皱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度震惊和……一种了然般的沉重。她几乎是立刻转头,看向南柯。
南柯也在那一瞬间僵住了。
他体内的那股阴寒气流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块,骤然沸腾、逆冲!心口那幽暗的印记像是被烧红的烙铁,传来一阵尖锐至极的灼痛,远比上一次更加猛烈,更加深入骨髓!
来了!
又是它!南明离火!
他甚至不需要抬头,那源自血脉、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排斥,那被无情锁定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蛛网,瞬间将他缠绕、收紧!
天际,赤金色的光芒已经汇聚成流,如同决堤的天河,汹涌澎湃!神圣、威严、带着涤荡一切“污秽”的绝对意志,煌煌降临!
这一次,不再是试探性的细小火线。
那是一片赤金色的火云,朝着这片小小的土地祭坛残垣,朝着篝火旁的他,覆压而下!毁灭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山岳,压得人喘不过气,连那堆顽强燃烧的篝火,火焰都瞬间矮了下去,明灭不定,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
南柯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源自灵魂深处的、被“净化”的痛苦与愤怒。他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渗出血来,黑沉沉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近乎实质的、冰冷而疯狂的火焰。他想要嘶吼,想要反抗,却连一根手指都难以动弹。
就在这时,那只苍老的、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再一次伸到了他的面前。
不是食物,也不是水。
老婆婆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前,用她那佝偻、单薄得如同风中芦苇的身躯,挡在了他与那覆压而下的赤金色火云之间。她背对着他,南柯只能看到她雪白的发髻在毁灭的威压下微微颤抖,和她那件打满补丁的粗皮袄被狂暴的能量气流吹得紧紧贴在瘦削的脊背上。
她没有回头看南柯,只是伸出一只手向后,坚定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庇护意味,拦在那里。
“孩子,”她的声音在巨大的嗡鸣和风啸中显得异常微弱,却又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看透命运的平静,“别动。”
话音未落——
“轰!!!”
赤金色的南明离火洪流,如同天河倒泻,轰然降临!
这一次,目标明确无比——南柯!那浩瀚的圣火带着净世的决绝,瞬间吞没了老婆婆那微不足道的阻挡,吞没了那堆即将熄灭的篝火,吞没了整个土地祭坛的残垣断壁!
耀眼到极致的赤金光芒充斥了南柯的整个视野,灼热的高温仿佛要将他每一寸血肉、每一缕灵魂都蒸发殆尽!
南明离火的力量,再次精准地贯入南柯的心口!
“啊——!”
这一次,南柯再也无法压抑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生生捏碎,灵魂被投入了熔炉,每一个念头都在被灼烧、被净化!
他蜷缩在地,身体剧烈地抽搐着,视野被赤金与黑暗交替占据。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那焚尽一切的南明离火,如同它出现时那般突兀地,开始消退、收敛。
光芒散尽。
原地,只剩下一个更加深邃、更加焦黑的巨坑。土地祭坛、残垣、篝火……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不,老婆婆并未消失。
心口的灼痛依旧剧烈,那幽暗的印记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皮肤下微微搏动,散发出更加浓郁的阴寒气息,疯狂地对抗、吞噬着体内残留的离火之力。
他艰难地抬起头,脸上沾满了灰烬和某种冰冷的湿痕。他看向老婆婆。
然后,他笑了。
嘴角咧开,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笑容扭曲而狰狞,比哭更令人心寒。
他摇摇晃晃地,用尽全身力气,从焦黑的坑底爬起来。身体里,那股阴寒的气流因为吞噬了部分离火之力,似乎壮大了一丝,变得更加狂暴,更加冰冷。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焦黑破损的掌心,然后缓缓按在依旧灼痛的心口。
那里,心的跳动,前所未有的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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