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不大,更像是高楼林宇间一块被遗忘的肺叶。
几条蜿蜒的小径,几处疏于打理的花圃,以及散落在草坪边缘的几张深绿色长椅。午后的阳光在这里变得慵懒,透过稀疏的树冠,在地面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左近走向一张空着的、沐浴在夕阳光辉下的长椅,坐了下来。
位置选得有些刻意,在长椅的最边缘,留下了足够的空间。
她没有看跟过来的崔英秀,只是将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放在脚边,身体微微后靠,手肘搭在椅背上,目光放空地望着前方草地上几只跳跃觅食的麻雀。
崔英秀在她身边坐下,隔着大约一个人的距离。
她没有刻意靠近,也没有说话,只是学着左近的样子,安静地坐着,双手捧着那瓶水放在膝上。
她的姿态不像左近那样带着疏懒的防御,而是更显拘谨,脊背挺直,仿佛在参加某种需要保持仪态的场合。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但与美术馆内的沉默不同,也与街头那种即将分道扬镳的沉默不同。
这是一种被阳光晒暖的、被微风拂过的沉默,带着公园里草木的淡淡腥气和孩子远处嬉笑的模糊背景音。它不再紧绷,反而像一张缓慢舒展的网。
左近能感觉到身侧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轻微的呼吸声和存在感。她没有侧目,但眼角的余光能瞥见崔英秀米色针织衫柔软的质地,和她搁在膝盖上、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节。
她在紧张什么?
左近有些不解。该紧张的不是自己吗?踏入这充满日常气息的、与她格格不入的场所。
时间在静默中缓慢流淌。
夕阳又下沉了一些,光线变得更加浓郁,金黄中带着橘红,将她们的影子在身后拉得更长。
左近看着自己扭曲拉长的、带着钉饰和皮衣轮廓的暗影,与旁边那个纤细安静的影子并排投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界限分明,却又诡异地连接在一起。
崔英秀似乎渐渐放松下来。她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不再那么僵硬。
她抬起手,将一缕被风吹到脸颊的发丝别到耳后,露出线条柔和的侧脸和一小截白皙的脖颈。
她的目光也投向远处,看着几个追逐皮球的孩子,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像是透过眼前的景象,看到了别的什么。
左近依旧沉默,但内心的喧嚣却在这样的静坐中奇异地平息了些许。
那些关于父母不认同的目光、关于未来迷茫的杂乱思绪,像被这夕光暂时封印了。她只是存在着,在这里,在这张长椅上,身边有一个同样沉默的人。
过了不知多久,崔英秀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像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安宁:“有时候,就这样坐着,什么也不想,好像……也很好。”
她的话没头没尾,更像是一句呓语。没有期待回应,只是将一瞬间的感受轻轻抛了出来。
左近的心微微动了一下。
什么也不想。这对她来说几乎是奢望。
她的头脑仿佛一个永不停歇的漩涡,不断咀嚼着过往的悲戚与未来的不确定。但此刻,在这张陌生的长椅上,在这个只见过几面的女孩身边,那漩涡的速度,似乎真的慢了下来。
她没有回应崔英秀的话,但插在口袋里的手,微微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一只肥胖的鸽子蹦跳着靠近,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歪着头打量着这两个一动不动的人类。
崔英秀看着它,嘴角不自觉地带起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柔和了她整张脸的线条。
左近用余光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笑容。很浅,却真实。不像她平时那种礼貌的、带着距离感的微笑。
夕阳继续西沉,天边的云彩被染上了更绚烂的色彩。
公园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下班的人匆匆穿过,遛狗的人悠闲漫步。喧闹声稍微打破了之前的静谧。
崔英秀转过头,看向左近。
夕光为她沉郁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连那些冷硬的金属钉饰也仿佛柔和了许多。
“天快黑了。”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
左近终于动了动,她直起身,拿起脚边的水瓶。
确实,该走了。
这场意外的、由一幅画、一瓶水、一张长椅构成的短暂休憩,即将结束。
她站起身,动作间皮夹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崔英秀也跟着站起来,理了理裙摆。
两人再次并肩,朝着公园出口走去。步伐比来时更慢,沉默依旧,但那沉默之中,似乎多了一点什么。是共同度过了一段安静时光后的默契,还是某种未被言明的、细微的联结?
走到分岔路口,一边通往地铁站,一边通往崔英秀公寓的方向。
左近停下脚步,看向崔英秀。崔英秀也看着她,眼神清澈,带着询问。
“我走这边。”左近指了指地铁站的方向。
崔英秀点了点头,脸上又露出那种温和的、无懈可击的微笑:“好。路上小心。”
左近看着她,停顿了一秒,然后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转身,汇入了前往地铁站的人流。
她没有回头。
但能感觉到,那道温和的视线,似乎在她背上停留了片刻,才终于消失。
夕光彻底沉入城市的天际线,华灯初上。
左近走在熙攘的人群中,感觉胃里那碗粥的温度,和刚才长椅上夕光的暖意,似乎都还残留着些许余温,微弱,却固执地抵抗着即将到来的、熟悉的黑夜。
曾经或许一直在旁人眼中是步步选择,步步错。
但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偶尔偏离既定的、孤独的航道,似乎……
也并不全是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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