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器重坟薄(一)

昨夜北山灵脉异动,惊动数位玄门高人。

有人漠不关心,有人若有所思,有人仰天长啸。

一方神器现世了。

一位大能陨落了。

距离异动地点最近的新晋玄门大派——济生门险些乱了阵脚,疑是祸患将至,急召睡得正香的弟子前去查看。

说是新晋,也只是相对而言。济生门建立至今,已过了五十六个年头。

与开派门长一样,济生门的崛起充满传奇色彩。生于乱世,一鸣惊人,扶摇直上,如日中天,名声响彻神州大地,随后突然封门闭派,销声匿迹。

所以门内弟子已经有几年没接过什么外派任务,突然急召让他们多少有点摸不着头脑。如此也罢了 ,训练有素让他们不予质疑执行命令,可到了任务地点却发现一切如常。

修为尚浅的弟子察觉不到灵脉的异动,只在路上截得只传信纸鹤回去交差。

纸鹤上有封印。代理门长极其慎重,彻夜研解,终于在天将破晓时破开了封印。

看清收信人的名字时,年轻的代理门长神色几变。

顾不得通宵熬下来的辛苦,代理门长裹了件外袍,冲出门爬山去了。

把门口打盹的值夜弟子吓得一激灵。

窃窃私语自然是有的。

但代理门长顾不得。

素初——信鹤咒印解开后化成的大字。

唇瓣微微收紧,舌尖抵于下齿送气,再蜷回轻点上腭,咬在心底多年的名字便有了声形。

陈诚定,曾经惊才艳艳的天之骄子少门长,现在凭一己之力勉强撑聚落败门派的代理门长,在十二岁时遇见了这位改变他一生命运的人。

素初道长在十年前突然来到门派。性情寡淡,修为成迷。

他来得悄无声息,避开当时正执行全面围剿妖魔的门内层层加强的守护结界,直接见了寝房内正和孙子畅享天伦之乐的开派老祖。

少年陈诚定仰望着身周金光暗涌、面色沉冷如霜的闯入者,被强大的威压镇得失了声。身旁的祖父噌地站起,捏碎了手中瓷杯。

“你、你是……”

那来者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冷冷地盯着早已名满天下举若轻重的伟人,转头,看了吓呆的少年一眼。

而后收回目光,身周涌动的金光慢慢收敛。他凝视少年的祖父,薄唇轻启。

“换个地方说。”

第二日老门长便以开派老祖身份下令,遣散一众门客香客,着手准备解散门派。

十年前初遇的场景在陈诚定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他默默想着,那是他记忆里,素初情绪波动最大、最生动的一次。十年来,少年陈诚定长大了,素初道长却仍是初见的模样。在生人眼里,自己看起来和素初近乎是同龄人了。

又爬上一段山路,终于望见半山腰林荫间一座简陋的别院。

陈诚定眯起眼。

他居然听到素日宁静的院落隐隐传出少年的哭喊。

来到别院前,正要抬手敲门,门却从里面被猛地拉开。一蓬头垢面的少年闷头闯出,负责洒扫的小童紧随其后。见门外有人候着,小童欲行礼替少年道歉,看清来人后却神色一顿,继而冷淡道:“陈师叔好。”

陈诚定自嘲一笑,点头回礼。越过小童望向屋内,一眼便被满案密匝匝的铁画银钩勾去了神,第二眼却猛地心头一紧——那摄人心魄的锋骨上,两只泥手印赫然在目。

相识十年,陈诚定还从没见对方写过铺了满案经文。他肉疼万分地看着那两个小小的巴掌印,抬眼却见那人竟仍作沉思状,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半分喜怒哀愤。

陈诚定深吸一口气,迈入门槛,拱手行礼。

“素初道长。”

素初抬眸。

“那孩子可有闹到你?我嘱咐人来这边帮你看着?”

几日前才为私事冒犯过道长,如此话语脱口而出,自是生来几分心虚。

道长生着一双能静静地把人看穿的黝黑的眼睛,素日里端庄肃穆不苟言笑,总若菩萨低眉。

空气沉默了几秒,道长移开目光,低头收叠毁掉的作品,淡然道。

“不碍事,一个孩子罢了——你来找我,什么事?”

“昨夜北方灵脉有异,你应当也察觉到了。距离很近,我差了弟子前去查看,却并未发现异常。只在路上发现了这个,是指名你的信,上面的咒印不简单。”

陈诚定把染血的纸鹤递去。

“我济生门虽没落,方圆百里内也没有妖魔胆敢作祟。可昨夜那儿的怨气凶煞异常,甚至撼动灵脉。短短四十里山路,疾行而去不过一个时辰,竟消失得一点痕迹都没有。”

纸鹤展开的纸有些残破,上面用血迹歪歪扭扭写下了五个狰狞的大字:“照顾我孙子”。

那血透得太深,以致从背面都能看清写了什么。陈诚定觑着素初的脸色,看清那人的眉梢似乎微微蹙了一下。

“可是你的哪位故人?”

“十几年前见过,他连儿子都没有。”

素初道长撂下纸,闭目掐指算起来,然后豁地睁眼起身,语速都较平时快了几分。

“去把刚才那孩子找回来——不,我去见他!”

陈诚定眼睁睁看着平日里稳得仿佛天塌下来都能淡然处之的素初道长丢下他和难得禀报的要事,小跑般疾步走远,愣了很久没缓过神。

从别院冲出来,元裔没力气跑远,就近寻了棵树靠着树干滑坐下来。

回到人间的第一眼,他看见从后面追过来的小道童。他没力气说话,就用眼神瞪他。

那小童微微一笑:“先生吩咐,带你去清洗一番,再给你寻间弟子住处。”

元裔觉得刚安分的心脏又梗了一下,气得不想说话,偏头用头发盖住脸。

只要闭上眼,他就会回到噩梦。

他今年十二岁,从小和爷爷相依为命,锦衣玉食,却一直四处流浪。爷爷告诉他,雄鹰要翱翔在天,与风暴为伍,需眼界宽广入微,要看清风云变幻,也要看见民间疾苦。在世为人,谁过得不难啊。

元裔没有父母,却被这位认的爷爷养得根正苗红。尽管随着长大愈来愈发现异样,比如看一封烧一封的信件,比如深夜策马奔走,却还是选择相信爷爷,相信日子会永远永远这样辛苦又幸福地持续下去。他会慢慢长大,会懂得爷爷在做什么,将来会做和爷爷一样的工作。

直到这次爷爷负伤回来,半口气没歇便带着他跑。不知多少个日夜,前所未有的漫长。那段日子他睁眼闭眼都是血腥,是昏天暗地,是耳边充斥的混胡不清的怒吼和杀声。爷爷的喘息越来越沉重。

爷爷教了他十二年人的好,带着他在人间逃亡了十二年。

濒死之际,爷爷用血写下几个大字,把纸鹤放飞,用唇语告诉他,等这些人走了之后,逃,西南四十里,去济生门找素初,跟着他,只有他可以信任,而且绝对信任。

他藏在夜色中,藏在长满荆刺的灌丛下,藏在堆满腐叶的泥土里,看着数不清的魔鬼把他的爷爷吞食了去。

然后他逃了,去寻爷爷口中的素初。四十里的山路一刻不敢停地跑了整夜,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滚下了多少山坡,直至那紧追着他索命的魑魅魍魉随日出渐渐消逝,他带着浑身的泥泞和爷爷的血,哭喊着拍打素初道长的门,破门而入,像个地狱爬出来的落魄鬼,直直扑上了那人的桌案。

爷爷——我爷爷!有人杀!

他语无伦次,面无人色,案前人正襟危坐,古井无波。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来做什么?

少年噤了声,不敢置信地望向青年。

年轻道长停了笔,垂眸与少年对视,语气近乎温柔。

你爷爷遇难了,然后呢?

你找我,做什么?

少年口中喃喃着“我……”,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愣了半晌,却忽然浑身一哆嗦,惊恐地退开。

去救人?——人已经死了。来投奔?——绝不止于此。想要找到那群魔鬼?——对,要找到那群魔鬼!然后怎么办?为什么?魔鬼杀人要什么理由!如何处置?杀人偿命?偿命?!

咚咚两声,那道长敲了桌案,拉回少年将要崩断的心弦。

想清楚再说——带他洗洗,再寻间住处。

有小童应是,缓步走来少年面前,笑盈盈道小施主,请这边来。

元裔骇得又退了半步,目光在道长和不知何处冒出的小童间转了几个来回,他忽然明白了爷爷生前为何从未向这位可以“绝对信任”的人求助。他脸色白了又白,终转身夺门而逃。

元裔把自己缩成一团,目光从地面爬寻道童的脚。那道童静静地候着,他脚底果然没有影子。

怎么办?爷爷临终前送出的纸鹤还没送到吗?还是其实爷爷的死对那人来说并无意义?难道自己一直想错了?

也许爷爷与道长的交情并不深,也许爷爷看中的就是道长那份置身事外的冷漠,也许爷爷……只是在告诫他,活下去,不要管他——因为他没那个能力。

不然为何逃了十二年都能过得还算逍遥的爷爷,这次会逃得如此狼狈,走得如此凄惨。

正思索着,忽地阴影当面压下。元裔本能地绷紧了身体,抬头看见那道长竟亲自追了出来。他看不清对方背光的脸上是什么表情。

“你爷爷,是叫张净尘吗?”

听到爷爷的名字,元裔抿紧了唇,轻轻点头。

那道长沉默片刻,又问道。

“你想知道为什么。”

元裔沉默了更久,直至冷汗丝丝缕缕沁出,攒了一缕又一缕,泪水般从眼角滑落,他才郑重地,坚定地点头。

一只手温柔地替他拭去细汗。

素初不知何时蹲在他面前,褪去了以往的淡漠,他的目光很沉,很温柔,好像也很悲伤。那里情绪太复杂,元裔看不懂。

“那你……还认得我吗?”

连续狼狈奔逃了几个日夜,元裔早就疲惫到极点,恍惚一瞬竟直接昏睡过去,却睡得并不安稳。他做了梦,眉头紧锁,冷汗涔涔。梦里有长着爷爷的脸的魔鬼抓住他,掐着他的脖子骂他懦夫,胆小鬼。他望着爷爷只剩半面的淌着紫黑色血的脸,被掐得近乎窒息。

他痛苦地挣扎,却换来愈收愈紧的力道,然后惨叫,猛然睁开眼,扣住了现实中掐着自己脖子的手。

那男子有着一双琥珀色的竖瞳,俯身床前,一手撑在枕边,一手扣着元裔的脖颈,见他醒来抵抗,没加重也没松手,只眯眼歪了歪脑袋,像猫看老鼠一样望着他。

男子力道极大,元裔双手抱着他的手臂也无法将其拉开。叫喊被掐没了声,一睁眼看见爷爷的脸变成了真正的妖怪,元裔一时分不清是做梦还是现实,他心道完了,终究是没能逃掉。

下一刻,掐着他的手突然松了力道,男子将他从床上扶坐起来,手轻柔地抚上他的额头。

“好像还烧得厉害,可是没有按时吃药?”

男子妖冶的竖瞳恢复了正常,说话语气甚至带着几分埋怨,好像刚刚要掐死他的另有其人。可他眼中的杀意没有一起掩饰,锋利的目光和刀削般的颧骨反着的冷光割在元裔眼里,如置冰窟。

门吱呀一声开了,清冷的声音划过苦涩的药香幽幽传来。

“安凡,退下。”

被唤安凡的男子眸光微沉,扶着元裔靠在床头,替他掖了掖被子,起身离开。

老旧的木门开合总是伴着凄厉的惨叫,拉门的人不知压着多少不甘不愿,可怜的门嚎了好长一声。

等身后没了动静,素初才走近床榻,将药碗放在案上,伸手去探元裔的腕脉。

元裔烧得恍惚,就痴痴地望他。

素初并不避讳少年直白得近乎无礼的注视。他试过脉收了手,坐在床头,用匙舀拨药液,淡淡地问,看出什么了?

看面相觉得温柔,骨相周正,皮肉莹润,似仙人之相,不可捉摸。元裔想,可他性子冷,眉淡唇薄,面沉如水,冷得让人不寒而栗。

他绕了个弯:方才那人是妖,白日的道童是鬼。都是你的?

素初对他的话没什么反应,算是默认,吹凉了药将勺子递去元裔唇边。

元裔没动,想带着妖鬼混在降妖除魔的大门派里,这道士可真离经叛道。

他摇头道,我不认识你。

素初说,不认识也喝吧,你爷爷把你交给我了。

元裔垂眸,看着稳稳停在自己唇边的药匙,小口抿着喝了。

一口气喝完了整碗,脸都皱成了苦瓜。那道士还沉着脸,面无表情,却揉了揉他的脑袋。道长说,你这是跑了一夜惊吓过度累的,别想太多,睡一觉就好了。

提到爷爷,又不多言,元裔知道自己是寄人篱下了。于是装着迷迷糊糊点头,滑躺下去,把脸半埋进被子,想装睡等对方离开。

等了又等,却等到床铺一沉,那道长竟径自坐下。

元裔浑身一僵,不待他思考几何,就感到额头温软一片。

是道长的手。有什么东西顺着相贴的肌肤淌进他的身体。像夏初的风轻吻早春的草,像毛茸茸的小动物扑进心窝。

好像在一瞬间,所有隐忍的苦不堪言都开闸般泄了,什么样的胡言乱语都会被接纳。

少年忽然忍不住想要落泪,想像从前一样钻进爷爷怀里大哭一场,想他永远可以得到无条件的安抚,不必艰难地组织语言向不愿倾听的人解释。

酥酥麻麻,暖意融融。仅存的一点戒心警告他不可以睡,他并没有安全,会保护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可不等纷乱的思绪捋清,他已眉梢初展,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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