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器重坟薄(六)

陈诚定无奈:“刚拿了人家的药,还叫人妖孽?积点口德吧,师兄。”

陆正锋是前门长从妖怪口中救下的婴儿,从小在济生门长大,誓与妖物不共戴天,是前门长最得意的弟子,也是济生门落败后唯一不顾前途坚定留下的人。他比陈诚定大上几岁,看着陈诚定从娃娃长到青葱少年,见过这位曾经风光无限的少门长经过怎样痛苦的挣扎,蜕变成可独当一面的代理门长。十年枯守空门,陆正锋可以不在乎曾经的师兄弟在外混得风生水起,却无法忍受门内明目张胆地住进妖怪,更无法忍受陈诚定竟对当年勒令济生门解散的大妖动了情,甚至围护那孽障。

偏偏他不能动手训诫恩师的孙子,感情的事他也不懂。他去讨伐过那大妖,见了人刚要动手就被送回门内,再去寻便被重重结界隔得面都见不到,碰一鼻子灰黑着脸回来。是以陆长老脾气愈发暴躁,对自己门下亲传弟子异常严厉,成了徒弟们口中的“陆阎王”。

陆正锋话里带刺:“还不是拜他所赐,山里都是没入过江湖的后生,不然何至于如此——别岔话,回答我!”

陈诚定沉默不语。

陆正锋气得胡子发抖,习惯性扬起巴掌想打,最终还是放下手,恨铁不成钢地摇头,不去看他:“你到底怎么想的,他到底也是个男子,你……哎!哎!你让我跟师父怎么交代!”

巴掌没有落下,陈诚定却仍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胸口闷得疼,心里也疼。他努力了几次,才成功发出声音。

“是意外。”

陆正锋回头觑他。

他们平日以兄弟相称,但陆正锋到底比陈诚定大上一辈。在长者面前,尤其是祖父闭关后一手扶持他的,从没有过儿女情长的陆正锋面前,剖白自己错误的情感,对陈诚定来讲很羞耻,很艰难。

“我醉了酒。”

陆正锋对道长敌意很强,陈诚定知道,尤其因为自己对道长的围护,可他还想替道长说话。

“……他是位君子。”

陆正锋想骂他,要是他徒弟,早揍得他下不来床。但这个揍不得。失望心寒让他想揍也提不起劲。最后骂也没骂一句,甩袖往山下走了。

陈诚定痛苦地闭上眼睛。

陆正锋走远,确定已经走出陈诚定视野范围后,一巴掌拍向足有一人合抱粗的树干。

轰的一声巨响,掌下的树纹丝未动,树后灌丛却被炸得枝叶横飞,稍远些的碗口粗的小树被连根推翻倒在另一棵树上,响声便是从这来的。

打出这一巴掌,陆正锋脸色才好看了点。又站了会,猛地往自己胸口一拍,喷出口血,喘上几口粗气,暴躁地一把抹去唇角血迹,负手背后,抬头望向远天。

从他气势汹汹前去讨伐,最终却被毫发无损送回之后,陆正锋也明白,那不是他惹得起的人,没动手是人家不跟自己一般见识。可越是如此他越气愤,他倒宁可死在那妖孽手里,至少他豁出性命战了,而不是碌碌守着空旷的山门,看着少门长在情网里越陷越深。

那妖道行事他捉摸不透,明明逼得济生门解散,却对济生门并无恶意,反而对他们十分容忍,甚至有意无意地照顾。慢慢地,连他自己都快接受了道长的存在。

每思及此,陆正锋便感到一阵恶寒。

他斩了一辈子妖,现在被只大妖废了门楣,护在山门里。

……这算什么!?他接受不了!那孽障当真用心险恶!

三日后,元裔终于爬上另一个山头,找到陈诚定所言的竹屋。

荒野求生三天还能好好活着找到地方,元裔觉得自己太了不起了。找片水洼照照镜子,觉得还不够落魄,脏兮兮的手又往脸上抹了两把。

差不多够了。元裔欣赏了会自己的新形象,甜甜一笑,一瘸一拐往竹屋走去。

远远的,便看到门口有尊门神,走进了,发现是个人的背影,再近了,背影有点眼熟,还没想起来是谁,那人猛地回头:“谁在那里!”

元裔吓了一跳。

安凡比他更震惊:“你来这里做什么!”

妖瞳与犬齿都明目张胆露着,头上狐耳也从头发里立起来,半妖之相,显然是被人封了灵力。

那元裔可不怕他了。上下打量他一番,心里憋笑,面上却同情得十分恳切:“你这是……面壁思过?”

安凡凶巴巴的表情一顿,不敢置信地盯着元裔,嘴张了又合上,瞳孔放大,眉峰颤抖,从脸红到脖子,几近恼羞成怒。

元裔猜着他将要动手揍人,再不济也得口出狂言,时刻准备着做出防御或大声求救。

结果他闷闷地扭回脸,眼不见心不烦,绷着嘴角继续面壁。

“……与你何干。”

元裔内心剧震。

竟然是这种反应!?

面前的竹门自动打开,室内素初道长坐,陈诚定站,似乎正在议事。

元裔摆正姿态,拱手行礼:“晚辈打扰了,求见素初道长。”

他衣衫褴褛,污渍斑斑,露出的肌肤多有淤青伤痕,重心集中右腿,左脚脚踝肿大,是扭伤。

陈诚定没想到他竟真凭自己模上山来,一时惊得说不出话。

素初不言语,静静看着门口惨兮兮的少年,等着,凉着。那目光压得元裔抬不起头。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元裔快站不稳了,才听见道长没有半点起伏的声音。

“一个人爬上来的?”

熟悉的压迫感。元裔心里泛起说不出的难过,嘴上却恭敬道:“晚辈求学心切,扰了前辈清静,万分不对,只求前辈给我一个机会!”

话到最后,元裔咬牙顶着目光抬头,只见道长端坐席上,漠然俯视,眉宇间比初见更多几分阴戾之色,几近愠怒。

元裔简直绝望了,他不知道哪里又惹得道长生气,是他故意扮相凄惨被看出来了吗?可他爬山三日吃的苦是实实在在的。是道长讨厌他纠缠不休?可如果放弃、如果放弃……元裔想象不了,他怕道长又像那天晚上三两句打发他走,心下一急,蹦过门槛拖着左脚跛到道长面前跪下,叩首央求道:“求求您了,看在爷爷的份上,您就收下我吧,我愿意服侍您,做什么都可以,我学得很快……”

难堪。元裔面薄,话毕他自己都觉得羞耻。何时他也沦落到靠攀关系胡搅蛮缠。可他没办法了,真的没办法了。

元裔的行为令陈诚定心惊,这孩子确是十分聪明,好勇气,好毅力,甚至让他品出些危险的意味。更令他骇然的是,向来清心寡欲的道长竟动了怒。这是他第二次见识道长的怒意,时隔十年,对一个孩子。他只是在旁站着,都感到不寒而栗。

“跪成什么样子,站起来。”

正面承受着压力,元裔伏地觳觫,身体快没了知觉,却出奇地冷静下来:“跪得的。天地君亲师,前辈若肯收我为徒,便是我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父为天,母为地,元裔没有父母,师父便是我的再生父母。何况您救过我的命。就算前辈不认,这一跪,您怎样都受得。”

素初斥他:“你倒会偷梁换柱。”

像是剥离了恐惧,元裔对此充耳不闻,心下想道,肯训斥,便有戏。他等着,要么道长收下他,要么彻底厌弃他。堵一把,给个干脆利落,就堵道长不会真的弃他不顾。

他又恭敬地一叩首,有持无恐。

“求前辈收我为徒。”

惊悚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陈诚定的心情。

他是见过道长杀人的。济生门刚解散那段日子,没少有往日的仇家来落井下石。正面交锋落败,陆正锋负伤带着一群未及弱冠的孩子遁入深林,逃得狼狈。独有一人穷追不舍,要置陆正锋于死地。那人功力不及陆正锋,胜在轻功灵快,日夜不间断地骚扰。陆正锋强弩之末,急火攻心之下昏厥过去,没见到那人狞笑着走来时,被一杆银枪爆了头颅,红白两掺的浆水迸了一地。

而后枪便消失了,道长并没有现身。他是后来见了道长擦枪才知道。那夜满月,银辉铺地。道长衣衫单薄,青丝披散,盘膝坐在院落,露出的锁骨反着乳白色的月光,长枪横架在腿上,手中绢布轻轻擦拭枪锋,神色有些落寞的温柔。也就在那时,十七岁的陈诚定漏了第一拍心跳。

从没有人敢用这种逼迫似的态势对着道长。哪怕他醉酒冒犯道长,也不曾感到道长的怒意。陈诚定不敢想象接下来的发展,他对元裔颇有好感,痛心地移开视线。

长久的沉默。针落可闻。

出乎意料。道长没有像对付陆正锋一样直接把人送走不见,更没有在盛怒下动武。

“出去。”

他只说了这二字。透着说不出的疲惫。压迫感散去,再无半分怒意。

元裔木然地抬头,表情呆滞麻木,双眼却像冒着寒气的火把,熊熊燃烧。他堵对了。这场博弈是他赢了。少年没再卑微地叩首,也没有听令动作,只是脉脉望着他落败的对手,他的神明。陈诚定看着,毛骨悚然。

“别让我说第二遍。”

足够了。元裔扶着地起身,他身上伤很多,起得很艰难,而且不知为何,身体有些使不上力。他努力了很久才站稳身形,一步一顿地向门口走去,脚步虚浮,似乎轻轻一碰就会摔倒。元裔却不在乎,他脑袋空空,什么都没想。只是在推开门的时候,下意识回头望一眼道长,道长左手扶着额头,支在低矮的桌案上,没有看他。

元裔迈出门槛,迎面扑来一阵清风,是竹的味道,冷冽中含着丝丝甘甜。侧耳倾听,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溪水流淌过石坳,还有远方瀑布的声音。

安凡窝了一肚子火,就等元裔出来一口喷他脸上,却在看见元裔的脸后噤了声。

元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淡淡扫了安凡一眼,感到头晕眼花。他扶了下额头,看见有东西落下来,落到地上,打湿了地面。他又模了把脸,才发现自己哭了。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只是止不住,眼泪断线的珠子般落个不停。

他先是感到丢脸,然后感到委屈。头痛,伤口痛,心里也痛,哪哪都痛。他是疼哭的。

想到这里,元裔再也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一边哭又一边跪下,面对着竹屋门口,闭上眼,低下头。这次他没再去看道长。

室内,陈诚定看看外面跪成一团的小小身影,又看看道长,他从没见过道长这幅模样,更难想象这是十二岁孩子造成的。他不敢揣摩道长的心思,一时不知去留。他站在原地望着道长,心里刀绞般疼。

良久,素初开口,声音有些低哑:“你也出去。”

元裔来之前,陈诚定才将近日情况与道长讲完,提出希望重振济生门,道长还未给出回答。那是他结症在心十年的愿望,来时便已迫不及待,提出都含着十二分的小心翼翼,此刻却好像也没那么急了。

过些时日再提吧。过些时日再提。道长这幅模样,他不忍再看下去。行礼告退,素初却叫住了他。

“叫许洞瑛亲自来一趟,我要具体的方位。重振门派可以,但要等这件事结束之后,且要换个名讳。你可以准备准备,有需要找我。好了,你可以走了。门帮我关上。”

陈诚定走时带上了门。看着门口两个一跪一面壁,也生出种哭笑不得的无力感,他嘴角抽了抽,笑不出来。他有点心疼元裔,想劝下何必呢,又想起这孩子令他瞬间的毛骨悚然,心底有些发怵,摇头叹息一声,最终什么也没说。

元裔听见竹门关闭的声音,余光瞥见从身旁走过的身影。是类似兰花的清香,不是深林古木的沉香。元裔有些失望。他深吸一口气,催动内力护住心脉。他方才情绪太过激动,伤了神,现下难受得很。

幽林蔽日,竹篁碎曦。红云燎燎,赤日攀升。清风簌簌,流水潺潺。虫鸟嘶鸣,雷雨湮寂。

又三个日夜,元裔老老实实跪在屋前,粒米未入,滴水未沾。身体早到了极限,又受着伤,吹着风,低烧阵阵,昏厥过数次,可一旦醒了,就挣扎着跪坐起来,不哭不闹。

安凡在某次抬头望去时消失不见,具体什么时间他不记得,反正不重要,他不在乎。他只清楚记得道长看过他四次,还只是他醒着的时候。

有一次道长甚至走出来,站在房檐下,看着他的身形在日光中摇摇晃晃,面色潮红,汗如雨下。

“你病得很重。我叫陈诚定带你下山。”

元裔模模糊糊听到下山,睫毛颤了颤,缓慢却不停地摇着头,没有力气出声,便用口型一遍遍说着不要。

那日之后,道长没再失态过。见他如此反应,也只沉默了会,轻声劝道:“你把自己逼得太紧,这不是坚持,是执念,对你没有好处。”

元裔也不知道自己听没听懂,道长说的没错,他也点头,点完又摇头,用口型说着,我不要下山。

见此,素初便知劝也没用,丢下“执拗”二字,转身回房。

碰门的声音有点大。元裔费力地抬起头,痴痴望着紧闭的大门。

平心而论,这座小院简约而不失雅致,景色十分优美。正中一堂屋,东西两厢房,清一色的竹翠。背靠松林,西南一片竹林,松竹苍郁。阳光自东南方向斜铺入院,接近黄昏的某个时刻,整片竹林都会被阳光照成金灿灿的颜色。

有时它们在元裔眼里变小了,小得像个袖珍匣子,元裔便会心绪飘然地想,若是有一天爷爷不用逃了,他便想和爷爷住进这里,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然后又想起这是道长的房子。那便一起住吧。道长会答应的。他很勤快,捡柴挑水都能一个人包圆。爷爷少骂他几句就好了。道长再对他温柔点。元裔不敢想象那是多么幸福,幸福得昏昏然欲睡。

而后猛然惊醒。他差点睡着倒在地上。太阳已经落山。金色的竹林不见了。他想起爷爷也不在了。

空中闷雷滚滚,不一会雨声淅沥。雨点很快打透了他的衣裳,冷得刺骨。雨水滑进眼角,元裔鼻子一酸又想哭了。元裔不想做小哭包,他想忍住不哭,可是眼睛很涩,他忍不住。又觉得不出声便可。因为脸上有雨水,他可以说他没哭,那是雨落的。于是肆无忌惮地流泪。

哭着哭着还是喘上了。元裔听见自己的声音后十分自暴自弃,干脆想撕心裂肺地嚎起来,可他没有力气,气若游丝。元裔觉得自己窝囊透了,哭得更凶,哭到呛到了,要咳出内伤。密密的雨声中传来清晰的竹门打开的吱呀声。

已是丑时深夜。素初褪了外衣,右手扶在门把上,银灰色的腰带收束细窄的腰身,身后泄出昏黄温暖的烛光。暖光照在道长身上,分出鲜明的明暗两域,如他梦中般的金色。

“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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