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难寐

漫长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谁都没再开口,仿佛暗暗与对方较劲。

温荔不想再浪费时间,于是深吸一口气,好言好语向对方解释:“我不是消化科的医生,我只是过来看病拿药的。”

她用力扽了扽,试图将手腕从他掌心抽离,但对方并没有放手的意思,反倒凑进一步,视线紧锁在她苍白的脸上,嗓音有些喑哑:“身体不舒服?”

温荔挣脱不得,愤愤抬眼,眸中愠怒之色尽显:“这貌似与您无关吧?”

“既然病了,就得寻医问诊。”贺知衍松开她的手腕,冰凉的指节覆在她肩头,将她摁回原位,再开口,已是捎带命令的口吻,“就坐在这里等。”

须臾的错愕后,温荔不由得在心底发出一声冷笑。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人还是一贯的强势作风,一点没变。

她侧眸,瞥见贺知衍垂落下来的右手攥着一张挂号单,这才意识到他是来看病的。

回想起刚才对视的一瞬,他确实脸色不大好,唇线绷得僵直,眸光也黯淡,是他身体不适时的惯常表现。

可他看病就看病,把她拘在这里不让她走是什么意思?

“贺先生……”温荔费力地仰起头想与他争论一二,奈何刚出声就被一阵脚步声打断。

“荔荔,你没事吧?”

姚姳一路小跑过来,推门而入直奔桌案前,握住温荔的手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刚才听值班护士说你胃病犯了?要不要紧?”

温荔仿佛看见了救星,立马站起身长话短说:“我没事,你给我开点复方氢氧化铝片吧,我拿了药单就走。”

“没问题,等着。”姚姳从胸前的衣兜里取出水性笔,眼睛一晃,注意到一旁静站许久的贺知衍。

男人面容精致,眉目冷峻,纵然臭着一张脸一言不发,站在那里也是十分吸睛的。

瞥见他手中的挂号单,又瞅了眼一旁快要指向九点的挂钟,姚姳眼睛眨了眨:“您是今天第一位患者吧?不好意思啊,这还没到看诊时间,外面的广播还开始没叫号呢,我就先给我朋友开药了,麻烦您等一等。”

贺知衍神色淡淡,一副了然模样:“我没事,先给她看吧。”

见贺知衍并没有向她发难,温荔总算松了口气。许是疼久了,麻木了,胃里的不适感反倒冲淡了些。

温荔想了想说:“算了姚姳,你还是先给这位先生看病吧。我这都老毛病了,直接去药剂科拿点常用药就行。”

姚姳刚打开电脑,闻言微微一怔,目光扫过对面二人,总觉得他们之间涌动着不知名的暗流。

尤其是温荔,煞白着一张脸,目光躲闪,显然是在刻意回避什么。

“怎么还谦让起来了?”姚姳纳闷,褐色瞳仁里闪烁着些微八卦的光芒,“什么情况?你们认识?”

心事被一语道破,温荔神色微顿,双手插进外衣口袋,抿唇不言。

她无法坦然看向身侧的男人,却能够感觉到那道冷冰冰的目光正直直望向她。

姚姳快速开好处方单,抬眸时正好看见贺知衍唇角动了动,将视线转向温荔,眉梢轻挑着上扬,显然是在等她回答。

这一番眼神交流,不似陌生人之间的举动,反倒像是熟人间的拉扯与试探。

“不是……你们真认识啊?”姚姳懵了。

思绪拉回三个月前,温荔从德国回来,刚刚入职仁康医院的时候。那时大家明明口口相传温医生性情冷淡不近男色,平日里也不见她和身边的男性有过多接触。

但现在看来,显然不是啊……

而且这男的怎么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温荔抬起头,看见姚姳怔惑的表情。

“不认识”三个字已经到了嘴边,又如鲠在喉,怎么也说不出口。

正犹豫如何回答,身侧冷不丁传来一声低笑。

贺知衍的视线紧锁在她身上,如磁铁吸附,引得她不得不向他看去。

他手插口袋站得笔挺,看起来一本正经,温荔却从他眼中读到了满满的嘲谑。

半晌,他薄唇动了动,清冷的嗓音响在她身侧:“你说呢?温医生。”

“没有意义的问题,就不需要回答了吧?”温荔从姚姳手里接过药单,看着他,目光平直,眼中波澜已平定,唇角轻微扬起,露出的笑容浅淡又疏离,“我好了,您请便。”

话落,她侧身而过,衣袂蹁跹扫过他的手背,发尾扬起一缕,熟悉的淡香从他面前拂过,很快糅杂进空气里,被浓浓的消毒水味覆盖过去。

-

贺知衍以为自己只是轻微胃痛,拿点药就能走人了。谁知被姚姳安排着做了一系列检查,又是胃镜又是消化道造影,一来二去的就折腾到了中午。

回想起昨晚,客户临时要求更改方案,设计部给出的图纸又不符合他的预期,为了不耽误时间和项目进度,他只好自己上手,熬了个大夜重新做了一份方案出来。

邮件提交时,窗外已经天光大亮。贺知衍舒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松泛下来,疲意渗透四肢百骸。本想给自己放一天假好好补个觉,却被突如其来的胃痛扰得睡意全无,便让助理帮他挂了专家号,来医院检查一下身体。

他一早便得知温荔回国的消息,也曾预想过会在这里遇见她,却没想到会是今日。

两人不仅不约而同的生了病,还出现在同一科室,种种巧合让这次的重逢发生得顺其自然,合乎情理。

可看起来,温荔似乎并不愿意与他打上照面。自看见他的那一刻起,她眼中就只有闪躲和回避。

无人知晓,他隐藏在平静外表下的一颗心是何等迫切。

迫切的希望她回国,迫切的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尽管那答案依旧不尽人意。

贺知衍在医院大厅里独自坐了会儿,头脑昏沉之际,听见一阵脚步声,随后是好友宋勉略显焦急的声音。

“怎么就你一个人?你助理呢?”宋勉在他跟前停下,微微匀着气。

“去给客户送图纸了。”贺知衍背靠座椅,懒懒说道。

宋勉荒诞地笑了笑,在他身边坐下,将手里拎着的保温桶递给他,里面是他专程从褔禧楼打包回来的药膳粥,新鲜热乎。

贺知衍接抬手接过,拧开盖子嗅了嗅,浓黑的眉随即蹙了起来,一时没忍住露出嫌弃的表情:“这是粥还是药?你是不是想毒死我?”

“你这什么表情?”宋勉被他气乐了,“原本我今天上午有个会,一听说你病了,立马把会议推迟,亲自跑来看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你私人保姆。”

贺知衍瞥他一眼,不置一词。

见他眸色暗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宋勉摸了摸下巴,大胆猜测:“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难不成是故意把自己弄病了,找个由头来见一见你的归国白月光?”

此言一出,贺知衍脸色更差。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宋勉极少看见贺知衍吃瘪的样子,还挺稀奇。原本想继续揶揄两句,谁知还未开口便被对方一语反杀:

“我昨天一不小心点进了京州大学的校园论坛,在新一届优秀博士生表彰里看见了江雪栀的名字。”

贺知衍眉梢动了动,面不改色地回击:“你们不是夫妻吗?怎么你老婆从澳洲回来都没告诉你一声?看来你们也不是很熟嘛,宋总?”

“……”

听见江雪栀三个字,宋勉神色微变,老实闭上嘴,适时的装聋作哑。

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好兄弟,清楚知晓对方的软肋在哪里。贺知衍的致命三连直击宋勉痛处,扎得他心口生疼,好半天才缓过来劲:

“粥还喝不喝了?不喝还我,我拿回去喂Mickey。”

Mickey是江雪栀养的三线仓鼠。自她去澳洲当交换生后,小仓鼠便由宋勉帮她照料。

宋勉最讨厌鼠类生物。

原以为Mickey落入他手中注定活不过三个月,一命呜呼是迟早的事。结果在他的“精心”照料下,Mickey不仅有幸存活下来,还长成了一只软糯呆萌的小胖鼠。

只是自从两年前他们大吵一架,江雪栀丢给他一份离婚协议,拉黑他的电话和微信出国念书后,他们便断了联系,他自然无法告知她Mickey的近况。

宋勉沉浸在伤怀之中,脸上透着隐隐愁色。思绪还未来得及发散,便听贺知衍轻嗤一声,笑道:“你这是想把你心上人的宠物也给毒死?”

宋勉回过神,本想反驳,却见身旁的人敛了神色,忽然变得一本正经:“宋勉,帮我个忙。”

“帮我把吞吞从荔枝湾带出来,送去贺家。”

-

眼看着时间不早,宋勉搀扶贺知衍起身,两人准备打道回府,没想到又在大厅正门处遇到温荔。

温荔正和一个中年妇女对话,看起来应该是病人家属。她脸上挂着温和笑容,素净的一张脸不施粉黛,日光斜打在脸上更显皮肤通透。银框眼镜架在鼻梁上遮盖不住出挑的相貌,反倒增添了些许知性美。

宋勉瞥了眼贺知衍的神情,见他板着一张脸目光幽冷,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别再让两人打上照面为好,便拉着他往停车场方向走。

可是已经晚了。

下一秒,贺知衍神色微变,脚步一时不受控制,朝着另一方向迈了出去。

温荔交代完服用特效药的注意事项,同病人家属道了别,准备回办公室,一回头,一道高瘦身影映入眼中,熟悉的气息漫入鼻腔。

她身躯顿了顿,转身欲走,一只修长手臂横在身前,挡住她的去路。

经过一上午的忙碌,原本温荔心绪已经平定,胃痛也已经缓解。现下又被这人找上门来纠缠,她觉得今天的药白喝了。胃是不难受了,脑袋却隐隐作痛起来。

温荔仰头直视他,难听的话险些脱口而出。见他病气未消的模样,一腔怒火终究还是憋了回去。

主任开会时常说:医生应该适当给患者提供情绪价值,给予其人道主义关怀。

这里是医院,她是医生,与患者发生口角总归是影响不好。

半晌,她秉着职业操守耐下心来问道:“您还有事吗?”

“姚医生应该安排您做了专项检查吧?结果如何,严重吗?”

不等对方回答,又继续说道:“医生给您开的药一定要按时吃,只要饮食清淡好好调理,胃是可以养好的。”

“都什么时候了,还假装不认识?”贺知衍着实佩服她的心理素质,不由得在心里感叹:六年的时间,当真是能改变一个人。

曾经那个说句谎话便脸红耳热的小女生,终究是被他弄丢在过往岁月中,再也寻不回了。

“不然呢?找个咖啡厅,坐下来叙旧?”温荔弯唇笑了笑,“没必要吧?大家都挺忙的。”

凛冽寒风透过玻璃缝隙吹进来,冷得她一哆嗦。

她拢了拢衣领,抬起头,又听贺知衍问道:“当初是谁说的,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我会离开的。”她正视他,眼睛无来由的酸涩,“我回京州,不过是想多陪陪我父亲,他时日无多了。”

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倚靠贺家分毫,也不会出现在你眼前。你放心。”

“很好,有骨气。”贺知衍轻嗤一声,千言万语涌上喉咙,最终又咽了回去。

恰好宋勉从车库取了车开过来,一个轻巧的转弯,深灰色保时捷轿车在他跟前稳稳停下。

贺知衍不再正眼看她,三两步走到车前,拉开副驾驶室的车门坐了进去,“宋勉,开车吧。”

温荔目送那辆车驶出医院,忽然觉得胸口沉闷,温热的泪聚在眼眶,涩意也随之蔓延。

感觉到眼睑一片湿润,她抬手,不动声色地将泪水擦去,转身之际,又听见一阵轰鸣声响起。

那辆车不知何时又开了回来,车窗降下来,她再次对上那双狭长阴鸷的眼。

贺知衍抬眸看向她,声音冷硬:“刚忘了说,既然你这么有骨气,你父亲在遥山医院的住院费和护理费,以及你在德国留学时的学费和生活费,不如一并还清了?也省得日后与贺家有更多牵扯。”

温荔闻言身体一僵,闭上眼,回忆如无数碎片在她眼前平铺开来,形成一条紧密交织的绳索,将她捆绑缠绕,企图将她拉回不见天日的暗夜中去。

她捋了捋被风吹乱的碎发,眉眼轻耷下去,沉默良久,最终无力地吐出一个字:

“好。”

眼看车子开出医院,驶向外侧马路,温荔蜷在衣袖里的手指不自在地捏紧,脑中无来由的闪现出与贺知衍初见时的画面。

那个时候的他,似乎比现在更加刻薄,也更为恶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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