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高博庸三指放在细线上,这点点,那点点。那张显然不算年轻的面上神色愈发沉重,看得程于归大气也不敢出。
陈疏允此时只穿了件白中衣,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什么发髻也没梳,却有一副清水出芙蓉的姿态。她什么话也不说,就这么默默地看着程清让。
程清让别过脸,不自在地盯着帐帘瞧。
“高御医,公主究竟伤着哪里了?”
高博庸蹙起眉头,不是他医术不高,是他把不出东西。公主这脉象除了虚弱点,看不出什么大病来。
程清让忍不住问了一句:“她昨日磕到了额头,今日还未开口,脑中是否有淤血?”
高博庸心道,公主额头上的伤是自己磕的?可他还真把不出什么淤血。“驸马,公主可是受了惊吓?”
程于归与李氏对望一眼不知如何开口,眸中隐有惧色。
南絮未将此事原委告诉高博庸?程清让顿了顿道:“是我昨日不小心吓着她了。”
“原来如此,想必公主是因惊过度才不愿开口,服几贴安神药便好。等过两日,公主自会开口。”高博庸扯着红线道,这安神药什么人都能喝,有病治病,没病助睡,他也不算乱开药。
“那便好。”程于归松了口气,他转向高博庸道:“有劳高御医了,老夫送你。”
高博庸整理好药箱起身,“程尚书客气。”
程于归与李氏出门去送高博庸,南絮扭头看了眼紧闭的帐帘,抬脚跟了出去,也不知是公主不想说话还是真受了惊吓。
屋内其他人一走,帐帘内的气息无端生出了点旖旎的错觉来,女的看着男的,男的看着帐帘。
“我去用早膳,你想吃什么?”程清让侧着身子问陈疏允。
她不答。
他转过身来看她,剑眉扬起,不觉中便加重了语气,“说话。”
陈疏允本身并不爱说话,她一个人生活的日子太多,所以即便几天不说话也不会有什么。如果自己不开口能让他多跟她说话,那她可以一直不说话。
“不说我走了。”他见不得她这幅样子,心头烦,撩开帐帘便要走。
陈疏允张口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她仰头静静地望着他。
也许是她长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程清让觉得自己看懂了她眼中的意思,可正是因为看懂,他心头更恼。
他掰开她的手,一撩帐帘出了屋子。
她咬着唇畔,视线渐渐落下。
*
程清让一到厨房,里头做事的三位厨娘便围了上来,她们一早听说高博庸来府里看陈疏允都惊了,其中燕婶最担心。
“少爷,公主她没事吧?”
“高御医怎么说?”
“公主想吃什么?我立马给她做。”
程清让本就生了闷气,被三人一问愈加不快。难道她们都忘了莞儿么,她才走多久,不久之前,她们还在自己面前说她的好话,怎么没过几日便转了态度。
爹娘如此,她们亦是如此。
这府里怕是只有自己还没忘记莞儿。
程清让冷着脸道:“她没事。燕婶,麻烦你盛碗清粥给我。”
“好勒。”
雨过天晴,下过雨后的空气中总弥漫着一股泥土味,园子里的花瓣上全接了雨水,晶莹剔透。
人死之后一切事便都成过去了?当真无情……
程清让端着清粥走回卧房,正好撞见南絮在房门前左右犹豫。
南絮见程清让过来赶忙朝他走去,她瞥了眼房门问:“驸马,公主从昨晚起便一直没说过话?”
程清让不假思索道:“做梦时说过。”
南絮接着问:“她说了什么?”
“听不清楚。”
“是么?”她不信,她昨晚在外头都听见了,他在哄公主,怎会听不清楚。
“我还有事要处理,既然你在这里,那你将这碗粥端进去喂给她。”程清让说着将手中托盘往前一递。
谁知南絮快速往后退了一步,她皱脸捂着肚子道:“哎呀,奴婢肚子疼,今日身体不适怕是伺候不了公主。”
程清让看着南絮逃似的背影,俊脸一沉。他推门走进卧房,陈疏允犹自躺在床上未起。
他将托盘放在榻前的凳子上,随后将帐帘挂好,陈疏允正背对着他,看样子是睡着了。
“我知道你没睡着,起来吃东西。”他的心情经过厨房几人洗礼后烦闷到了极致,语气自然不善。
陈疏允听得不舒服,她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了,就是想使小性子。她从来没对宋阔撒过娇,因为不敢,但对着程清让,她好像有点不由自主地想撒娇。
也许她对他们俩的喜欢终究不一样。
她不动,程清让黑了脸,“东西放这儿,你想吃自己吃。”他说完便走,“嘭”,房门重重被关上。
陈疏允转身看着凳子上那碗清粥,面无表情地像是被点了穴道,不知在想什么。
*
迷迷糊糊间,她又到了梦境里,是她想忘忘不掉的那天,刀疤男的脸放大在面前,狰狞而可怖,他说着粗俗的话,手中不停扯着她的衣衫。
“不要……不要……放开我……”
没过一个时辰,程清让又忍不住折回来了。
碗里的清粥一点也没动,他正要真说话,谁知陈疏允陷入了梦魇,他抓着她的手,像昨晚一样哄着她,直到她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程清让又躺在了这张榻上,抱着她揽在怀里哄,跟哄小孩子一般。“都过去了,别怕,疏允别怕……”
不知过了多久,陈疏允终于睁了眼。对上他的眼睛,她依旧没说话。
程清让低头瞧着她问,言语中温柔不少,“醒了?”
陈疏允点点头。
“饿么?”
她又点点头。
他不耐烦道:“开口,用话回答我。”
她垂着眼帘沉默下去。
程清让自然不懂医术,也不知是什么阻碍了陈疏允开口说话,不过高博庸说她是惊吓过度,那过几日应该会好。
丫鬟在门外道:“少爷,高御医吩咐的药熬好了。”
“拿进来。”
“是。”丫鬟推门端了碗黑漆漆的药过来。
程清让的视线扫过凳子上的清粥,“这碗粥凉了,去盛碗热的来。”
“是。”丫鬟应声退下。
程清让拿过药碗,声音僵硬道:“喝药了。”
陈疏允赌气地拉起被子将自己的脑袋盖住,她以前喝过不少中药,那滋味,真是怕了。
见她如此孩子气的动作时,程清让抿了抿唇角,直接一把掀了被子,他伸手去拉她,她转头就想咬他,结果这下看到了他手腕上的牙印。
只见白皙的皮肤上覆了一排整齐的牙印,位置在腕骨处,伤口已经结了痂。
陈疏允一愣,忽然想起昨晚,自己好像咬了他一口。她抬头,朦朦胧胧地看着他。
“这是你昨晚咬的,觉得愧疚就把药喝了。”程清让动了动手臂,袖子滑下盖住了那道牙印。
陈疏允慢慢坐起身,程清让将药递到她眼前。
她闻着面前药味扑鼻的黑色药汁,两条柳眉压地十分喜感,眼睛一闭,她低头咕噜咕噜喝了一半,然后一脸委屈地看着他。
程清让催促道:“喝完它,喝了你的病才会好。”
“……”他这么说话,她又不想喝了。
“喝。”程清让将药碗往前递了一寸。
陈疏允垂下视线摇头。
她这幅模样,他看得浑身不得劲,最后自己喝了剩下的半碗安神药,他最近心神不宁不正常,补补也行。
“……”陈疏允眨了眨眼,眸中盈满了浅浅的笑意。
“笑什么?”程清让瞬间冷了脸。
她抿着嘴,眼睛睁地大,嘴角弧度往上。
程清让拿起丫鬟送上来的热粥,沉声道:“喝粥。”
陈疏允不动。
“我不喂,自己吃。”她只要看着他,每一个眼神他都能看懂,可他宁愿自己看不懂。
那我不吃了。
“别得寸进尺,再这样我就灌你吃。”程清让板起脸,他从没伺候过人,何况这个人还是陈疏允,一个他想除之后快的女人。
他此时的心里感受相当复杂。
陈疏允并不害怕,她甚至给了他一个挑衅的眼神。
“你是吃准我不会灌你是不是,我会。”程清让两指一并点了陈疏允的穴道。
陈疏允只觉身子一麻便动惮不得了,她阖了一下眼皮,眸子里满是委屈。
他掐着她的口,盛了点粥灌到她口中。
陈疏允难受地不由皱了眉。
“……”程清让手上动作一顿,复又解了她的穴道。她如今就像孩子,心性弱,自己如此做似乎过分了些。
她埋怨地瞧了他一眼,随后从他手里接过的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直到青瓷碗见了底。
他盯着她喝粥的模样,樱唇一开一合,心头似乎有什么东西挠过,有点痒。
*
下半天,程清让去了翰林院,陈疏允一直在榻上躺着,傍晚时分,南絮来了,她为了不让自己露相只能装作不认识她。
南絮走上踏板,苦着脸问:“公主,你不会真成哑巴了吧?”
陈疏允:“……”
南絮心思一转又问:“你还记得奴婢吗?”
陈疏允只是看着她,并不说话。
南絮深吸一口气,故作深沉道:“公主,你知道驸马为何下午没来这儿么,他去了皇宫,皇上召他。”
“什么!”陈疏允忍不住从榻上坐了起来。
南絮松了口气道:“奴婢就知道公主是装的。”
陈疏允抬手点了点她的眉心,“你怎么看出来的?”
“奴婢在公主身边伺候了这么久,怎会不清楚公主的性子,公主骗得了别人骗不了奴婢。”南絮说着在床缘边坐下,“不过公主这一招用得不错,奴婢看驸马对你的态度已经有所转变了。昨晚,你都没瞧见驸马关心你的样子。”
南絮对于程清让昨晚如何哄陈疏允说得眉飞色舞,虽然她自己也没瞧见,但她会想,还敢说。
陈疏允听得心头一阵悸动。
当然,她没想一直装哑巴,就想装几天而已,让他多靠近自己,他今天对她笑了,所以他们之间还算有点进展。
“慢慢来吧。”
南絮笑道:“公主不急了?”
陈疏允不解道:“我为什么要急?”
“怕别人抢走驸马啊,公主当初难道不是为了阻止别的姑娘抢驸马才让黄御医……”
“别说了!”陈疏允出声喝住南絮,“我不想听那件事,别说了,以后都别说了。”
这时,程清让正好进屋。他对上榻上的陈疏允,看样子,她醒了。
陈疏允急忙闭了嘴。
“奴婢先回房休息了。”南絮低头连忙退了出去。
程清让淡然地收回视线,径自去衣柜里拿了床被子铺在地上,陈疏允坐在榻上,呆呆地看着程清让。
他是不是发现自己骗他了。
“昨天的事,谢谢你。”
程清让背对她躺着,许久才出声,“你救了我娘,我只是还你人情。”
“哦。”她觉得自己好不容易争取回来的那点进展又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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