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里悬着千万篝灯,熙熙攘攘的人群在道上缓缓前行,今夜江边行人似乎格外地多,其中不乏一些异族人士。
陈疏允一手拉着斗篷帽,浑浑噩噩地走在人堆里,双眸仿佛失了焦距一般,呆滞而迷茫。
今夜很热闹,江上也热闹,但这些热闹却不属于她,她被人丢下了。她想,他这个时候一定遇上了女主孟千冉,他们在江边的馄饨摊上相遇,两人相谈甚欢,不过孟千冉没说自己是路菀。
这几日的某些迹象让她以为自己和程清让终于有点了进展,实际则不尽然。他们之间的纠葛还没结束女主就出现,后头的路难走了,她一来,他身边便不会再有她的位置。
陈疏允悲哀地想着自己往后的日子,越走越慢,最后竟是人群推着她往前走。
程清让顺着来时的路寻找陈疏允,许久不见她身影,他开始急了,犹如一团棉花堵在喉间,难吐难咽。
蓦然,他脚下步子一停,目光跟着一顿。尽管道上行人千百,可他一眼便看到了她。
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裙,外披一件漆黑的斗篷,皎如映月的娇颜上满是茫然,途中有不少人撞着她,她毫无反应。
她漫无目的地走,走地失魂落魄,像是被人丢弃的孩童。
也许是这阑珊的灯火在作怪,他心头动了,动地不经意,那是一种和路菀类似的情感,但又有些区别。若真要细说区别在哪儿,他说不上来。
“走过的人看一看,瞧一瞧,新科状元曹际飞的字画啊,不可多得,买了你不吃亏,买了你不上当,不买绝对是你的损失……”
道上摊主吆喝得起劲,他卖的都是都城里的才子字画,满满地摆了一摊。
陈疏允一听程清让的名字,不由转头看去,入眼处是一片字画摊,她的脚步不听使唤朝摊子走去。
她仰头浏览摆满摊子的字画,有对联,有诗词,还有水墨画。
随后,她的视线定格在一幅字上,“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落款正是程清让。
这副字是他写的?
“姑娘,我看你站在摊前也好一会儿了,是个才女吧,巧了,我这摊子里可是承包了都城所有才子,你喜欢哪位,我将他的字画全找出来。”摊主见陈疏允看得如此投入惊喜万分,仿佛见到一堆满满的银子进了口袋。“不是我跟您吹,都城里的才子我都认得,让他们写副字真不是什么难事儿,您若是想求哪位才子给您写字,我明日就给您讨来。”
陈疏允愣了愣,她对都城里的才子不熟,知道的也就程清让,曹际飞那种人的字简直侮辱眼睛。
摊主顺着陈疏允的视线一看,面露喜色道:“姑娘,我看您似乎一直在看这幅字。”
“是。”陈疏允轻轻点点头。
“这副啊,是新科榜眼程清让的字,您一直瞧是不是欣赏他。这样吧,看您站在这儿也看不了不少时间,人也长得美,我算您便宜点。不要二十两就要十八两,我跟您说,您若是欣赏程公子,这幅字画带回去挂起来最适合不过,瞧这字写的,多好多有力,这诗多深情,多柔肠寸断。见不了面,留个念想也好。”摊主说罢将那副字取下打算包一包。
“好,我买了。”陈疏允抬手往腰间一摸。嗯?她的钱袋了,怎么没了。
道上人多,估计是被谁顺走了。可恶的贼。
“怎么,姑娘你没带银子啊?”摊主见陈疏允一脸窘迫,就算不知情也猜了个七八。“没银子没事儿,你拿头上的簪子换也成。”他一早便看出了这姑娘出身不错,衣裳布料可是上好的烟罗,头饰自然也不会差。
“嗯。”陈疏允抚上发髻想拿出一只簪子,反正簪子家里多的是,可他的字,她一副也没有。
“娘子想看我的字,我何时都能写给你,何必要花银子买?”程清让快步朝陈疏允走来,他说归说,手上却将一锭银子放在了摊主面前。
陈疏允一脸诧异地看向程清让,眸中带着三分喜悦七分疑惑,他不是去和女主隔世初见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他们没遇到?还是说,已经见过了。
不对,见过了的话,他不会来找她。
他刚才好像喊她,“娘子”?
她在熏着暖意的烛光里看他,他眉目如画,风姿清举,正望着她笑,笑中含着若有似无的温柔。
正是这个笑,让她明知最后结局不定也扑地义无反顾。
“程,程公子?”摊主见着程清让也是惊了,老实说,他这摊子里确实有不少才子的字画,但程清让的却是一副也没有,因为他从不写情诗。所以那副所谓的字,是他请其他人仿照他的笔迹所写。
陈疏允红着脸转过头,轻轻应了一声,“那我不买了。”
“既是喜欢,还是买了吧。”程清让朝着摊主朗声道,“老板,包起来。”
“好好好,我这就包。”摊主低头不敢再看两人,毕竟自己卖了假字画,还被正主发现了,堪称摆摊多年之耻。
陈疏允目视字画不敢看程清让,她觉得胸腔里那不听话的东西跳地有些快,快得她来不及发现其中的秘密。
“您,您是合襄公主?”摊主盯着陈疏允看了一会儿,全都城都晓得程清让做了合襄公主的驸马,他唤她“娘子”,那眼前这位定是合襄公主无疑。
传闻是她将程清让弄成了废人,怎么程清让对她似乎并不恨,这就古怪了。
“嗯。”陈疏允含笑点点头。
“公主,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方才冒犯了,还请公主见谅。”摊主面露惧意,讨好道:“这字画便当是小人送给您赔罪的。”
“你没冒犯我。”陈疏允从摊主手中接了长盒子。“我虽然是公主,但不是一个买东西不给钱的公主。何况我,我夫君已经将钱给你了。”
“我们走。”听得“夫君”两字,程清让不自在地转了身。
两人走在摩肩接踵的人堆里,靠地并不近,陈疏允紧张宝贝一样地抱着手里的盒子。
程清让低头瞥了她一眼,见她宝贝一副不是自己写的字画便道:“那副字不是我写的。”
陈疏允惊愕抬头,结巴道:“可,可那个老板,他……”
程清让讥诮地哼了一句:“他说你就信?笨。”
陈疏允张着嘴,想反驳又反驳不了,她怎么知道是不是他写的,她又没见过他的字。
“哎呀。”
人流倏地朝一处涌去,陈疏允被撞了一下,她连忙抱紧手里的字画。
他见她被人挤走,不由拉住了她的手腕,拉地不牢,更像是虚搭着,拉着拉着,他的手在不知不觉中牵到了她的手。
陈疏允一手抱着盒子,一手被程清让牵着,两人并肩走在人海里,她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他们牵过手么?小说里还真没这个情节。他是不是没见着路菀,所以才会对自己好。
没见着也好,或许,时间再久一点,他就不恨她了。
*
亥时初,两人回到程府,程于归与李氏还未归。
“少爷,少夫人。”程府大门外的守卫见自家少爷与公主一道回来全懵了。
“公主回来了!”自打陈疏允出府,南絮的心便没放下过。放她出去归放她出去,但是担心归担心,少不得,道上人那么多,万一怎么样,她想都不敢想。
南絮一喊,程清让下意识放开了陈疏允的手,动作迅速。
陈疏允抿着唇,心头闪过一阵失落。
“……”南絮古怪地看了看两人,她又没瞎。他们俩牵手了?看来,这次出去进展还不错。
程清让冷脸快步去了卧房。
南絮见他走远后,好奇地凑到陈疏允身侧,“公主,你和驸马在外头遇上什么事了,驸马似乎跟以前不大一样。”
陈疏允握紧手里的盒子,目送程清让远去的背影问:“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好像,没那么冷淡了,尽管他的脸依旧冷,但他看你的眼神不怎么冷,跟以前比完全是两个人。”南絮不懂情爱,你要她说出什么具体的东西或是大道理,她当然是说不出的。
“是么?”陈疏允眨了眨眼,无意识笑了一下。
“既如此,公主,奴婢今晚便不进屋伺候了,怕打扰你和驸马。奴婢回房休息去了,公主早点歇息。”南絮说完就走,还走得飞快。
“你再说我就找个侍卫把你嫁了!”陈疏允羞恼地跺了一脚,她抱着字画独自回卧房。
推开房门,程清让正在屋里的书案上整理卷宗,状似专心致志。
陈疏允将字画放在锦被上,她坐在床缘边看了他好一会儿,纵然心头有千言万语,但他在忙,她没敢打扰他。
他工作的样子真好看。怪不得别人都说男人认真工作的样子最帅,她现在是体会到了。
她无聊便拿过长盒,细嫩的手指一挑环扣打开盖子。她拉着卷轴展开,这副字不是他写的,她看多了就不是那个味儿,“噗嗤”,她瞧着瞧着不由笑出了声,笑自己傻。
等等,她傻怎么了,他明明知道不是自己的字画还买,那他不是更傻么。
程清让原本还算心静,可自陈疏允进屋后,他的心便静不下来了,总会起点涟漪。他的视线会不由自主往某一处移,然后再往榻上移。
她在笑什么。
算了,时候不早,该休息了。
自己前几日怕她梦魇都是半夜上榻,今日省去中间打地铺那一段也好,程清让起身一本正经地往榻上走。
陈疏允见他过来忙将字画收起。
“山长水阔知何处?”程清让念得皱了眉,他当时还没来得及看清上面的内容,原本他以为她是因他才买这副字,如今看来,她是为了那个字吧。
这么一想,他随即冷了脸,利落转身,从衣柜里拿出被子铺在地上继续打地铺。
陈疏允默然看着他的一系列迷惑操作,他怎么回事,怎么感觉一下子又不开心了。她哪个动作惹到他了?
程清让背对陈疏允躺着,陈疏允洗漱后上了榻,本来两人之间好好的,不知怎么的,忽然之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折。
她转过身,静静地盯着他,拉着被子包住自己问,“你睡了么?”
程清让哼了一声。
“今晚在江边,你有没有……”她其实很想问他有没有见着路菀,但最后想想还是咽下了那句话,如果答案是没有还好,可如果是呢,她该怎么办。
陈疏允躺平身子,幽幽地看着床顶叹气。她这个人真不果断。
程清让此时确实在想孟千冉,想她跟路菀之间的相像,她们俩的小动作简直如出一辙,想着想着,他脑中画面一转。
万千灯火下,陈疏允走在人堆里茫然无助。倾世尽揽华,此间唯有她。
打住。
怎么回事,为何他最近一想路菀,最后都会变成陈疏允的模样。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朝床榻上看了一眼,正好陈疏允扭头朝他看来,两人视线在黑暗里相触,双方各自尴尬地收了回去。
“你睡不着么?地上冷,要不……”
“睡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