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人间的食物没有什么兴趣。

经历过万年的岁月，他曾经见识过凡人茹毛饮血的场景，那会儿凡人才被女娲造出来没有多久，即使是天地灵长，也只是比野兽好那么一些。

他曾经在原野里，见识过一家大小，手持石刀分食山羊，一抬头个个满嘴鲜血。那模样委实记忆深刻，以至于到了如今，饶是凡人美食多样，他也毫无兴致。天界偶尔有仙童嘴馋，被罚到下界，他听说之后，还是不明白，怎么会对这些东西痴迷。

现在他好像也有了。

这感觉过于诡异，从肚腹里升腾起，一阵接着一阵的向头脑荡去。

仔细试探一下，这感觉真真切切是他自己躯体里的渴望。

“仙君，要不要？”曲冉冉见着旁边坐着的老神仙，面露疑惑的盯着她手里的藕盒。

她被盯得后背的汗毛都要立起来，勉强吞下嘴里的那一口，问他要不要。

老神仙那张年轻俊逸的脸抬起来看看她，像是在思索什么，点了点头。她从手里的油纸包随便拿了一个放他手里。

油锅里的炸物，到了这会儿还热着。他低头看了看，这藕盒的卖相其实并不好，外面的那一层浆糊不知道是不是没有挂好，下了锅出来，藕片的边缘都是撕扯不清的面块。

但就这样的东西，诡异的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他低头咬了一口，酥脆的口感在牙齿和唇舌间撞开，带着难以言喻的奇妙。

肉馅里加了葱姜水去腥，他识感敏锐，那些微变化的味道都能感觉的出来。

幸好东西新鲜，藕是昨日才从荷花池底里挖出来的，肉也是今早上采买的。厨娘手艺惊人，让这东西勉强入了他的口。

他不饮不食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长到他自己都记不得上回饮食是什么时候。他满满咀嚼，过了小会咕咚一下吞下肚子。

东西下肚，那股饥饿感并没有减轻，反而有隐隐加重的架势。

“还有吗？”

曲冉冉很有分享的习惯，相当大方的把手里的油纸包递给她。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规矩，陆七给她满满的给她包了一整包。

都是刚出锅的，热气腾腾，是入口的好时机。

“这种东西就是得趁热吃。”曲冉冉两口干掉一个，回头见到老神仙手里拿着一个斯文矜持，明明两口就能下口的东西，偏偏要好会才吃完。

她一手拿着吃了一半的藕盒，另外一只手隔空点点他，“尤其今天下雨，放上一会，外面这层壳就软了，到时候就不好吃了。”

他听着她这话很有经验的样子，学着她方才的样子，两口直接吞下肚子。

这时候她去客栈里，要来了酸梅汤。酸梅汤是深夜里煮好的，用壶装好，冰镇在井水里。

吃了油腻东西，喝点酸梅汤，正好清凉解渴解腻。

曲冉冉也不问老神仙到底要不要，自顾自的拿了两个瓷杯。往里头倒满，放到他的手边。

他瞥了一眼，见到满满快要溢出来的茶杯，一股粗犷的豪迈。再抬眼看她，两手都持在瓷白的茶杯上，仰起头来忙着喝酸梅汤。

她就不是矜持娇羞的姑娘，酸梅汤从喉咙里灌进去咕咚咕咚响，她没半点不好意思。一杯喝完之后，啊的一声，从面上看过去满是畅快。

“喝不惯吗？”曲冉冉见到老神仙端着杯子没动，不禁发问。

他坐在那儿都是一派的清高仪态，听到她这样问，也不答。低头下来，像是在嗅杯中汤水的气味。

一股清新的酸味铺面而来，这味道对他来说很新奇。山川不同，但是在他眼里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那些诡谲的地貌还有那些丰茂的草木，都是在他的注视下生成变化消亡，见得太多，经历的太漫长，所以很多事物也就没了深入的兴致。

甚至见到了新生，就已经遇见到了它的凋零和衰亡。

他抬起杯子，杯缘轻轻贴在唇上。手腕稍稍一动，一股酸甜清凉，直入咽喉。

各家的酸梅汤方子都不一样，这家的汤水里加了桑葚还有薄荷。像是一道细雨轻风，从咽喉一直到肚腹里。

那股酸甜的滋味，让他有了格外舒适的感受。

曲冉冉见状，提起手里的铜壶，“要不要再来？”

“多谢。”老神仙也不和她客气，把杯子送过去。

曲冉冉看着他斯条慢理喝酸梅汤，“原来仙君喜欢喝这种酸酸甜甜的啊？”

他笑了笑，“我也不知道。”

的确不知道，毕竟这么多年都没有过饮食，自然也没有什么偏好。

薄荷的清凉让他有些不习惯，曲冉冉看着，给他送了点水，“要是觉得嗓子不舒服，可以喝点。”

他察觉到她送上的水是温水。

估摸她以为自己喝不惯冰镇的饮品，所以特意提来了热水，好让他好受一些。

“我忘记问你，能不能喝的惯这个了。”

她一面把手里的水递给他，一面端详他的脸色，言语里很是关心。

他道谢接过来，等着薄荷的凉意在口舌里散去，才将热水饮下。

曲冉冉坐在一旁，看着仙人饮水。他生了张皎皎如月的脸庞，发丝半束，用一顶青玉冠扣住。襌衣给他批了一层浅雾。如同明月蒙了薄云。

叫她看得更起劲了。

恰好他这放下杯子，她垂眼下去。免得让他看清楚自己眼睛。

“以后不要骗人了。”

他轻声道。

雨下得太大，客栈里的人这会也都回屋子里去了，那些原本在这儿玩的孩子，都被家里爹娘叫回去了，眼下坐在这儿的只有他们俩。

“你自小没有爹娘，再加上在险境中长大，多有身不由己之时。但满口谎言，言不由衷到底不是好事。现在你年幼，不知道其中得失。但没人提醒你的话，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恐怕已经晚了。”

仙人说话，真的是半点都不遮掩，直白的厉害。没有考虑过女孩子的脸皮，而曲冉冉也不是普通女孩子，听到他这不怎么客气的话，她也既不生气，也不掉眼泪，更不跑走。

她两腿交叠着，双手撑在身后，满脸笑盈盈的看他，“这么说来，仙君倒是知道我骗人了，至少是看见我骗人了。”

下刻她那双眼睛直接到了他面前，里头浮动的是桀骜不驯，“既然如此，想必仙君是亲眼看见我骗人了。”

她看着眼前这张脸皱眉，笑意比方才还大了许多不止，“那劳烦仙人，将被我骗过的苦主，说一说。”

他抬眼就清晰的看到她眼里的桀骜，他嘴唇拉直。

她像是没有半点察觉到他此刻心情不悦，越发的得寸进尺。

“还是说，仙君指的是我说爱他那些事，若是这件的话。那么仙君可否告诉我，所谓真正爱人是什么样的？”

她身上有浅浅的馨香，在这雨天里，被水气一裹，呼啸着袭来。

“师妹，少宗主好像醒了！”

门内一个弟子伸出半边身子，冲着门外条凳上的人喊。

曲冉冉回了一声知道了，径直跳起来，也不管在那儿坐着的神君。提着裙子，就往内里走。

说是好像醒来了，等她到陆风厢房里，见到卧榻上的人，两眼睁开了一条缝。眼里如同死鱼，没有半点光。看着半醒不醒。

“阿风？”她唤了一声，床上的人眼睛半睁着，对她的声音也没有反应。

她指尖悄悄的集聚了些许灵力，打入他的肌肤上。

瞬间灵力的击打，如同针刺。这滋味还真不好受。

但这下下去，也没见着陆风那双眯眯眼给她睁开多少。

曲冉冉见状没了耐心，随意装作伤心，擦了两下眼角原本就不存在的眼泪，就装作伤心过度的模样，一脚高一脚低的出了房门，让卫流锦接手。

因为陆风昏迷不醒都是拜卫流锦所赐，所以照顾陆风的事，弟子们都交给卫流锦。

伤心和关切，那都是在陆风清醒的时候才有用的。人晕着看不见，那就半点用都没有。

女人得聪明点，太老实实在了，可是会吃大亏的。

她走到外面，见到仙人提着衣裾从楼梯口那儿过来。他走过来，看到她正从陆风的厢房里出来。

他放下提着袍裾的手，对弟子们颔首示意，不过走到她身边的时候，面上像是感叹又像是不解，“你还真不累啊。”

对一个不爱的男人，费尽心思。或许是他离人间太久，以至于他完全不懂她的所作所为。

“那请仙君教我？”

曲冉冉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