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皮诺奇的几栋大楼中已人来人往,不少员工拿块三明治一边吃一边和同事对接进度。
动画部办公室。
“听我说,我是在帮助你,谁能帮你办身份证明,是我。”杰森坐在椅子上抬起头,眼含凶光:“就算是一包吐司都会有生产日期,能自由进出纽克。而你,没有任何合法的身份文件。想去纽克,给我钱,我会继续帮助你。”
“好了。”里昂点击停止拍摄按钮,把手机递还杰森。
“怎么样?”杰森很苦恼,反复回拉视频,“这个场景我始终拿捏不准,说不出是手的摆动幅度,还是现有的服装设计。你说不让这个角色抽烟,做成正在数钱会不会好一些。”
里昂摇头:“保留烟,把腰上的钱包去了,在桌上做一个铁盒放钱。”
杰森不赞同,“倒卖身份那么多现金,他怎么会放到盒子里呢,这不合角色啊。”
“是。”里昂拿起图纸,食指在商贩裆部画了一圈,“大额现金放这里,贴身。桌上放个铁盒子,交保护费。如果只在腰上别个包,混混会抢光所有钱。”
“啊?”杰森瞪大了眼睛,活像在看惊悚片:“那买卖身份文件的钱都进了内裤?”
里昂:“都这样。”
杰森一卡一顿地转过头,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向里昂,感慨道:“我的天呐,你长大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啊。”
里昂挑眉:“西部欢迎你。”
杰森头摇得像拨浪鼓,带着图纸溜回了办公室。
傍晚七点。
各部门抽调出的代表齐聚在皮诺奇三号会议室中,进行电影内部试映后的集中探讨。
“我不是说你不对,我只是——”一位男员工发表意见。
女员工打断了他:“因为你看看现今世界,这个工业社会中,贫富差距存在,我们生活在不健全的社会中。我认为我们需要达成一致的是,不仅仅让两位主角成功,还要让这一事迹对他们的世界引起天翻地覆的变化,让他们打破这个系统。”
男员工:“所以在这部电影中,要让其中一个角色认为阶级歧视是错误的,另一个角色认为是正确的——”
女员工再次打断对话:“我不觉得这是一对一错的问题。我认为来自底层的男主会说,这个社会的阶级是不流通的、令人绝望的,公民拥有的不是权利而是短期内被允许的特权。而普通家庭的男主会说,你说什么呢,我可没看到。”
会议室中响起一片赞许声。
“没错。”
“是的,这才是现实。”
总导演咳了一声,“这样,我们退一步说,如果我们直接把这种阶级问题暴露给观众,那就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
每天跟进的讨论会很快就确认到了杰森负责的场景。
一位编剧直言不讳:“为什么要在桌子上放一个零钱盒,这位摊主是在贫民窟而不是在英国首都,这样的设置很出戏。”
杰森:“因为那是保护费,钞票在摊主的内裤里,有位朋友曾和我说起贫民窟的生活。”
编剧:“但这样的设计,很难运用在屏幕上。”
另一个编剧:“可以做成一个调节的情绪点,比如将摊主的鬣狗身份改为雌性袋鼠?兜里的小袋鼠数钱。”
总导演转身看向后排的杰森:“你的那位朋友是我们这儿的工作人员吗?”
杰森的脑袋飞速旋转,如果说是,总导演肯定要问名字,但他并不知道里昂愿不愿意负责更多的内容,而且这很容易暴露他的家庭环境。
他身为大学室友都是在无意被里昂酒气熏天的爸爸缠上后才知道详情的。
“是我提议的,导演。”里昂道:“我在西部住过一小段时间,对贫民窟的一些细节略有了解。”
“里昂?”总导演有丝诧异,随后看着里昂点点头,“我记得你设计过一个酒鬼角色,非常出彩。你现在的工作内容是什么?”
里昂:“负责两位主角在雨夜分别的场景。”
总导演:“从今天起你调入和夏奇·巴特勒教授沟通的小组,将交流的结果在会议上反馈,能胜任吗?”
里昂想想,“我的场景快要完成了,我能完成后再加入吗?”
总导演:“不用担心,其他动画师也同你一样优秀。而且皮诺奇资方还没看过项目的任何成果,未来变动会很大的。现在项目所缺少的是能将夏奇教授的阶级理论和现实世界结合在一起的人。”
“我们的阶级意识是如何被教导出来的,如何确保这些模式能够在电影中不刻意地展现,就像我们身边发生的小事件一样,这是你们组接下来的任务。”
话说到这里,里昂只能应声:“我的荣幸。”
散会后。
杰森走在路上,脑袋耷拉着,不时满含歉意地看向里昂。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里昂睨了一眼,“你再这么看我,同事该以为我们是一对了。”
杰森苦笑,“对不起啊,都是因为我多嘴。”
里昂面无表情,“你是多嘴了。”
杰森:……
唔,他也很后悔,就为了增加说服力多说了一句。
他承认是有私心,场景一旦被留用,动画师就是一份分红啊!
可害得给他帮忙的里昂即将竣工的场景全废了,虽然理论咨询组也有分红,但从头开始多难,别说里昂,皮诺奇先前也没有如此调用员工的前例。
一位平时和杰森有些脸熟的男同事翘首等在拐角处,瞅见他们了,几步上前。
他打了招呼后开口就是和杰森吐槽,“我真是不理解,为什么每天都要把这么多人聚在一个房间里,然后让我们听他一个人的想法。”
所指的“他”,自然是总导演。会议室中不论如何辩论,最后能一票决定的,只有总导演。
皮诺奇在上一部电影扑得惨烈后,请来了这位合作过三次的名导,把现有的资源全集中给他支配。
“连续加班四周了,我的天,感觉头都要炸了。”
杰森还在忏悔自责,礼貌地应了几声没再说话。
吐槽的人像是才看见里昂一般,“你就是在会议上被调动的动画师吧,我的天,总导演是不是很离谱,我记得你的场景只被否过几次,原本被留用的可能性很大。”
里昂敷衍着,“导演思考、决策的层面和我们不同。”
吐槽的人本来就是想找个人互倒苦水的,当然他更想自己单方面地倒。
不知怎么,两个人都不给话头,聊不下去,没一会他就道了别。
“杰森。”里昂停下脚步,“你和他很熟吗?”
杰森:“还好,刚认识的时候他特别热情,帮了我很多忙。”
杰森也不傻,明白里昂是对这人的试探套话不爽,今天晚上他特意等在这里,很明显奔里昂来的。
就算他没有害人的心思,但是这种自己说坏话前一定引诱别人先说,好握住他人把柄的想法不算磊落。
杰森搭上里昂的肩膀,神情严肃地仿佛正站在法庭上、左手按着圣经宣誓:“我以后都不和他深谈了,这个人对你好没礼貌。”
里昂往右边偏了偏头,语气不冷不热,“走吧,吃饭。”
这是原谅他了。
兄弟简直太好了,杰森感动到不行,“我拿了分红赔给你五万。”
里昂走在前,头没回,“不差你这点。”
“那不行,我必须给。”
“不要,你愧疚一辈子吧。”
*
里昂前脚刚回部门,动画主监就带了位同事来接手他的工作。
里昂递过几箱材料:“画稿都在这里了,我的办公室今天晚上能空出来。”
“哦,不用的,里昂。”主监道:“临时借调入咨询组的人员不需更换工作场所,毕竟和夏奇·巴特勒教授的交流全部在线上进行。这也是总导演的意思,你在这里,同事也方便咨询一些问题。”
“好的。”里昂莫名地回到办公室。
坐到工位上,他下意识地握起铅笔,却不知道该干什么。
手机“嗡”地一声响。
点开界面,里昂发现自己被拉进了一个新群。
一条条欢迎语蹦了出来。
里昂道好后,一位同事@了全体成员。
“请允许我提醒各位,群文件中的会议纪要和录屏、夏奇教授的著作以及和其他教授的著作,因为版权问题,不能流传出群,谢谢。”
“请大家辛苦研读论文,下个星期一上午八点将在A021号会议室开研讨会。”
著作?论文?研讨会?
里昂指尖悬在屏幕上空,少顷,迟疑地点开文件夹。
手机界面倏地从上到下变成了密密麻麻依次排列的红色PDF文件。
文件名就没有一个短的。
《人物阶级论的演变:对西部挪威卡州的政治无意识解读》
《异化劳动与私人财产:对市民社会本质矛盾的揭露》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工会运动的兴衰:基于宪法中公民基本权利的讨论》
……
里昂靠着椅背缓缓扬起头,顶上白色的光管亮得恼人。
当初装这个办公室的时候,杰森非常不赞同这个选择,说这样不像电影里的自然光。
一想到杰森和那么多字头就开始痛。
文学素养非朝夕能成,他在大学一心想着兼职、实习、找工作,毕业了忙于还贷款。
小时候的成长环境更不必提。
里昂一手垂在椅边,一手捏着眉心,一字一句道:“杰、森!”
“搞什么呀兄弟,这你也能听见?”刚进门口的杰森惊了一瞬,随后激动难耐地窜到里昂身边兴奋地摇起了他的椅子,“你看总群了吗?啊?看总群了吗?”
看他这么兴奋,里昂坐直了,“没,什么事?”
“我们自由了!我亲爱的朋友!”杰森高举起双手,颇有总统竞选人的台风:“从我国建立600多年以来,从奴隶制被废除以后,从自由宣言遍布每一片大地,今天,我们迎来了新的自由!上帝保佑我们,上帝保佑我国!”
杰森以往每每做这种模仿朋友们都哈哈大笑,此刻里昂的表情却像吃了一年前的披萨一样。
杰森尴尬到挠头,“不好笑吗?”
“在西部,是的。”
上帝不在乎西部,上帝不在乎哪一个国家。从未在乎过,也不会在乎。那些政治家的演讲会让西部人发出最放肆的嘲笑声。
不想太严肃,里昂催问他:“什么事?”
“哦哦。”小插曲被丢到脑后,杰森又快活起来,晃起椅子:“我们要放一天假啦!总群消息:所有员工明天强制休假。今天晚上也不用加班了,五点就能下班!”
里昂点点头,“好消息。”
“你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意外?”
里昂:“今天会议室的气氛太紧张了。每一个人都非常专业,也非常有想法,总导演想让大家休息一下,好继续协作。”
“是啊,连续四个星期无休,大家都有点脾气,说话也直截了当地多。”杰森扭了扭脖子:“昨晚上画稿的时候,有那么几个瞬间,我感觉自己脑袋要炸一样。”
“我也是,还有点耳鸣。”
杰森:“嘿嘿,不聊了。我接着画图去,现在多画点,后天少画点。”
下午五点,动画部门的员工们齐齐出动,电梯前一时间人头攒动。明明就在二楼,可大家都愿意挤在一起开心开心。
杰森的嘴根本合不上,其他员工也一样,远远望去全是一排排牙。
杰森看到指导过的实习生小妹妹也在,热情地招招手,“诶,苏珊!好巧啊,你也这个点下班啊?”
苏珊乐得不行,捧场道:“诶呀,杰森先生,我的天,这是什么概率啊?”
里昂站在杰森旁边,有被他拙略的演技折磨到神经。
杰森还没演够,转头看里昂,“啊!里昂先生,我的天,你等电梯吗?这么巧!这栋楼可是有两部电梯的呢!”
他一嗓子嚷嚷来了周围一圈同事的目光,好奇地等待后续。
里昂:……
他想埋人。
杰森笑得前仰后合,完全不管他的死活。
里昂决定做一个没素质的扫兴鬼。
他指了下杰森,淡淡道:“看见你蛀牙了。”
杰森立马把嘴闭上了。
周遭突然安静了一秒,苏珊没忍住“噗呲”笑了下,哄闹声一下又炸开。
女同事顶多笑笑,男同事可就火力全开了,尤其是对杰森这样的开心果。
“哦呦呦,杰森,痛不痛,和你的女儿一起去看看牙医吧。”
“我爸爸是牙医,用不用我把他电话给你?”
“杰森,我们还是能看见你的嘴,你要不要遮一下?”
杰森刚开始还有点尴尬,被调侃地多了渐渐只剩麻木,最后淡定地记下了一名牙医的电话。
电梯很快下到了二楼。
电梯门一开,内已乘有五名员工,离得最近的一名实习生立马发觉应该是坐不下了,硬挤也不合适,退到外围,说要坐下一班。
剩下的实习生有样学样,正式员工就先进去了。
苏珊摆摆手:“再见,杰森先生。”
“再见。”
苏珊笑了下:“再见,里昂先生。”
里昂抬起头,电梯门却刚好关上了。
因为有杰森那一出,男同事们都玩开了,此时不约而同的看向里昂,眼神意味深长。
杰森也不例外,笑嘻嘻地把头转向里昂。
里昂伸手把他的头又转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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