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西只有意识漂浮在无形无边的黑暗中,在电脑关闭后,一秒像一个小时,一夜像永恒。
前不久才和里昂交流过,但没几句,他实在想说说话。
【系统。】潘西呼唤着。
一如即往地没有回应。
潘西:【系统。】
【什么事?】系统冷冷回了一句。
【你在忙吗?】潘西有一丝抱歉:【打扰到你了?】
毕竟曾决定能少叨扰系统就少叨扰,可是禁闭太难熬了。
系统烦不胜烦:【有事吗?】
【我的工作圆满结束了。你需要帮手处理工作吗?我什么都能学的。】潘西主动请缨。
【不用,做好自己的事。】系统利落地拒绝,让实习生帮忙管理实习生,不是监守自盗?
虽然说这个实习生没有坏心思,只是单纯地想帮帮忙。
它想了想,调出任务面板开始浏览潘西的任务记录数据,看看他做了什么。
自己还是太善良了,系统很烦恼。
可越看系统越惊悚,它深深吸了一口电子烟,问:【第一天的工作圆满结束?】
潘西:【嗯。】
圆满个头啊!不是才说几句话就被说奇怪了吗?都是AI了怎么还这么讲礼貌啊!
联盟将缓刑犯的第一个任务定为AI,难度拉得极低,目的就是通过坐牢般的体验磨平罪犯心性,提高他们的服从性。
只要不被使用者察觉,走完时间线即可。
能脱险全因为这位有着与众不同的脑回路,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
系统很想把他骂清醒,好在临了理智拉住了它。
不能在乎,不能骂,白白增加工作量,固定能量的工资不值得。
系统昧着良心道:【行。】
左右逃脱不了被延期抹杀的命运吧。
听起来像是有什么话要说生生憋回去了一样,系统有他的考量,潘西不去想,【谢谢你。】
系统莫名:【谢什么?】
潘西:【谢你查看我的任务记录,明明不管我也可以的。】
系统:……
他看了也没管。
可恶,要长良心了。
系统:【总体还可以,但你为什么要告诉他真名?这很怪异,你不会不明白。】
潘西过了几秒答道:【我明白,只是我从原来世界带出来的,只剩下我的名字了。】
随身物品、衣物踏进一道白门时就被焚烧干净,灰也不见。
他很希望自己的名字还能被唤起。
系统不管他如何伤春悲秋,继续道:【还有,别搞得像怕黑一样,这样矫情,明白刑罚的意思吧?】
怎么会不明白呢。
潘西不怕黑,否则也不会深夜还在公园散步被抓了。
他怕死寂,什么都不存在、什么都没意义。
在被传送后他等待啊,意识里全是自己的想法,像独自漂浮在外太空的宇航员,只不同的是,除了自身以外唯有虚无。
不知道等了多久他才重见光明,从电脑的摄像头里看见了一位人类。
他很激动。
那一刻起,他所看见的一切又有了意义。
潘西:【我会注意的。】
【不用对我说,和我没关系。】系统:【没别的事,我走了。】
【谢谢你,P10-40。】系统是目前唯二提醒他的联盟人员,潘西很感恩:【再见!】
系统没有回应他,直接传送离开。
*
“会议要点复述完毕,你想再听一遍吗?”耳机中传出AI女声。
天空蒙蒙亮,里昂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市景,“不用了。”
潘西:“要学习这么多理论,你是教学人员吗?”
“我是动画师。”里昂答道,几乎能想象到,AI下一句要说什么。
动画师为什么要学习这么多理论知识呢?
不过类似的问题。
潘西的语气很疑惑:“你是要画一个教学人员吗?”
里昂颇为意外,“目前不用。”
潘西坦诚道:“好奇怪啊。”
有些熟悉的对话,里昂笑问:“奇怪?你觉得我很奇怪吗?”
潘西笑答:“有点。”
里昂低声笑了,“就不问你‘为什么’了,进公司你会明白的。”
“好的。”
里昂刚到办公室,杰森就尾随而至,从风衣里掏出一大块方不方、圆不圆的木头,“莉莉送你的,是她在手工课上做的。”
里昂从他手中接过木雕,全神贯注分析半晌。
并没有看出来是什么东西。
他缓缓道:“这个,不像课上学的,很有自己的想法。”
“它是不是长得身份不明?”杰森哈哈大笑:“老师教的非不学,自己找了电影截图,按照那个来刻的,差点得了D还很开心。”
里昂摸了摸被打磨地表皮油光的木块,灵光乍现,“是舵轮?”
“嗯,说你的飞屋没有方向盘到不了目的地。”杰森一脸无奈:“我看是变着花样提醒你她的生日快到了,越大越滑头。”
“真是小朋友才会担心的事请。”里昂把它挂到墙上。
潘西忽然开口:“里昂,手机要没电了。”
杰森被吓得一激灵,警觉地看向里昂手机,“谁?你在和人通电话?”
说完了还用口型加手势无声地询问,“女生?我认识吗?”
里昂从兜里掏出手机给它续上电:“什么女生,是SKY的人工智能。”
“哦,前段时间成功在猕猴身上进行了脑机接口手术的那家公司吗。”杰森纳闷:“他们家的AI好像不太行啊,你为什么不用OPEAN呢?”
里昂无甚所谓,“随手下的,读文献还够用。它的对话交流做得挺有意思的,你试试?”
杰森搬了张椅子坐下,凑近道:“你好?我叫杰森。”
潘西冷冰冰:“你为什么不去和OPEAN 出品的AI聊天呢?”
杰森:……
啧,咋回事。
“你听见了啊哈哈。”杰森略有些尴尬,“我开玩笑的,我可不是什么坏人。”
潘西莫得感情:“坏人都这么说。”
里昂看杰森被怼懵住,从中调停,“好了,潘西,别玩了。”
潘西:……
他才没有在玩,都是真情流露。
要是里昂听劝换了产品……
潘西明白对杰森而言只是随口一提的事,可自己的命被随便左右的感觉糟糕透顶,连带着他对说话的人也有了情绪。
置身其中肯定会有立场。
潘西把情绪憋了回去,“哦。”
杰森再度凑近试探:“你好,还生气吗?”
潘西窝囊道:“里昂不准我生你的气。”
那就是还生气。
“哦呦,这措辞这逻辑。”杰森看向里昂,两眼放光:“真好玩啊,我也要下一个。”
他好奇道:“你说性格能一样吗?”
里昂:“可以让他们聊天,很快就看出区别。”
“好主意,等着,我回办公室下去。”
杰森走后,潘西忙展现自己的用处,“里昂,我找到了夏奇教授以往的演讲视频,要我解析吗,说不定能帮助你理解论文?”
“不用。”里昂握着手机晃了晃:“不会换的,后台运行吧。”
潘西放下心:“好的。”
里昂操控鼠标,将要点开论文文件夹时却顿住。
他的长处不在这里,文字很难给予他灵感,他尝试过一天半了。
说白了,他也是真的不想再看哪怕一个字。
思考片刻,里昂打开了硬盘里名为“布鲁塞尔”的文件。
为毕业项目所拍的参考照片,他选的是家乡。
工厂的下水道源源不断地涌出褐色液体,汇入江流。
孩子们在悬崖上比试胆量,裸露着身体,等待别人先跳入江中。
广场下的防空洞里收留着不归家的瘾君子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老街边站立着浓妆艳抹的大龄妓女,远远地停着一辆车,里面坐着正在抽烟的皮条客。
公交车里的妇女专座上有一泡鲜黄的尿液。
被画满了□□官的墙壁。
二十四小时开放的提款机。
无人值班的急救室。
深夜聚在拱桥下吸白的少年们。
还有醉倒在雪地里,脸被冻到失去血色的他的父亲。
如果让能他画曼尼的家庭,这会是它的处境。
可总导演想让他更好地结合故事和现实,彼特想让观众开心。
他翻出先前创作的醉鬼形象,回想几版修改的衍生背景。
河马酒鬼和浣熊儿子。
第一版中,河马曾经是那一片数一数二的尖子生,在纽克读了四年大学后没有取得居留证,不得不回到家乡,自暴自弃染上酒瘾,带着浣熊坑蒙拐骗,嘲笑浣熊的城市梦。
第二版中,河马变成了没文化的混混,带着瘦弱的浣熊乞讨,因为害怕失去经济来源而阻拦儿子去纽克。
第三版中,河马成了收养大户,领养无数孩子,开设了地下黑工厂,靠着政府补贴和手工品收入赚得盆满钵满。
无论哪一版,里昂都是根据自己的经历或听闻设置的,他拿出来的时候很有把握,事实也证明它们确有可取之处,三版都被采用过一段时间。
虽然最后都因为故事的开幕的前四十分钟不可避免地变得越来越黑暗而被舍弃。
里昂福至心灵,忽然有了一个创意。
如果加入亲情的设置呢?
他之前创作的人物始终代入了自己的经历,这是他的长处也是束缚。
如果曼尼有一位合格的父亲,它进城不是因为愤世嫉俗,而是为了回应父亲的期待呢?
里昂根据想法粗略写好三幕式,向彼特确认是否有空后在他的办公室约见。
“总导演说过很欣赏你的勇气。”彼特一头中分的金色卷发,眼角散出笑纹,语气温和,“你的想法非常好,但按照这个想法改动,角色如果在后期起不到作用是很大的浪费。”
“是。”里昂:“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叙事服务。”
彼特抬了下银色镜框,“坐。”
里昂道了声谢坐下,“将曼尼的父亲改为一位商人,第三幕,曼尼违背父亲的一再阻拦,带着一笔捐款离开纽克回到家乡,建立了第一个无动物种族隔离的学校。第三幕现有的绝大多数场景都不用改,只要加上一些父亲反对、两人争执的镜头。”
彼特听完垂下眼帘,神情难辨,少顷,问道:“那你预想中阶级主题如何在前期表现呢?”
里昂:“第一幕从父亲的商人身份入手,玩具、吃食、衣物,第一幕的交互对象多是活泼的小孩子,保证电影开场不会过于沉重,他们的父母可以在第二、三幕短暂出场。主题最主要是通过第二幕曼尼进入纽克后,生活的前后对比,和金伯利交谈,两个人不同的选择来展现。”
彼特:“大框架可以,有信心今天在会议上发表自己的意见吗?”
里昂:“我向您说的还只是一些想法,仍然还需要完善。”
彼特双手交握着:“时间很紧,告诉你吧,皮诺奇的资方再有一个月就要看创作成果了,你需要多长时间?”
里昂:“我毕竟是动画师,打算拜托团队的编剧们帮忙。”
彼特点点头,“我明白了,如果你同意的话,把草稿放在这里,我来分配人手。”
里昂笑答:“当然,您辛苦了。”
经历完一轮围绕主题的答辩,里昂重回小屋时觉得身上的重担卸下不少。
他并不奢望自己那一瞬间的灵感真的能被完整留用,电影是一点一点的灵感混合出的全新世界。
总导演把他架在这个位子上,他尝试过了,并且会接着尝试,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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