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沈吟洲全然没管晏旭的冷嘲热讽,只听到了“远远看一眼”。

远远看一眼也不错。

沈吟洲数着日子期盼着,每日就坐在良室门口望着通向宫门的路。

终于有一天,震天的马蹄进了镐都,染血的神武军旗帜比金日更耀眼。本就繁华的镐都自神武军入城门那一刻开始愈渐沸腾,傅濯快步走在山河殿中,附于晏无拘耳旁道:“陛下,神武军进都城了。”

“好。”晏无拘大喜,对满朝文武道:“孤的大将军回来了,你们说,这次孤要赏他们些什么?”

百官之中不乏晏旭和梁肃的拥趸,此时纷纷谏言,无非都是些加官进爵的话。

宫门口,梁梦川解了佩剑下马,没来得及褪去一身金甲,手提一个黑布包裹的透出斑驳水迹的东西,意气风发跟在梁肃身旁直入山河殿。

殿中众人已是等待良久,听到远远传来的步履声,不由得向外张望。晏无拘从金銮座上起身相迎,一套明君贤臣的把戏拿捏得恰到好处。

未到晏无拘身前,梁肃已然遥遥跪下:“陛下。”

梁梦川跟在他身后亦跪下。

晏无拘满面喜色:“大将军免礼。大将军此番有功,孤要重重赏你。”

梁肃谢恩,拱手道:“谢陛下恩典。梦川此番亦带回一个礼物,要献给陛下。”

十七岁的梁梦川面容还有少年英气,沙场磨砺的这几年让他比同龄人多了一丝桀骜狂悖,他笑着解开手中黑布包裹,从里面滚出一顶圆滚滚的血色头颅。满朝文武有见之色变者,掩面不忍卒看。

梁梦川未觉,意兴勃发道:“这是赵国敌将赵赞的头颅,石鼓山一战我砍下他的脑袋,用被折断的赵**旗包裹,特来献给陛下。”

他展开黑布,黑色底纹上绣着一个红色的“赵”字,尽是干涸血迹,这是赵国的军旗。

晏无拘盯着头颅与军旗看了片刻,抚掌放声大笑:“好好,好孩子。世人都说他赵国赵赞为杀神,善用奇兵,屡战屡胜,如今还不是折在我神武军手中。梦川,你不愧是我商国儿郎,也不愧是你梁家儿郎。若这世上能有担起‘杀神’这个名号的人,孤觉得,当属你父亲与你。”

晏无拘把手放在梁梦川肩头拍了拍,一甩衣袖:“来人,孤今日就要用大名鼎鼎的赵赞的头颅做酒器,同众卿共享。”

听到晏无拘的话,朝中有面不改色者,也有惶惑不安的臣子,却没一人敢多言。

“陛下,”一直立于金銮座旁的傅濯率先开了口,淡淡道:“大将军与梁小将军一路劳顿,还未来得及休息,不如让将军先回府,稍晚一些再为他们接风洗尘。”

大殿内忽然安静,只有傅濯的余音,晏无拘却没因傅濯的打断而扫兴生气,反而想了想道:“常侍说的有道理,既如此,大将军就先回府稍作休整。”

梁梦川看了一眼立于上首的傅濯,与梁肃一道退出山河殿。

一出殿门,还没有走远,他就迫不及待开口:“陛下还是那般信任傅濯,他究竟……”

梁肃侧目看了一眼梁梦川,不怒自威:“管好你的嘴巴。”

梁梦川上前一步:“我只是不喜欢看见陛下被可能是奸佞的人蒙骗。”

“陛下是天子,”梁肃掷地有声道:“天子,不会被任何人蒙骗。”

梁梦川:“可是我总觉得那个傅濯处处对我们……”

梁肃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陛下倚重梁家,我们该做的就是打好仗,为陛下分忧。”梁梦川虽有不服气,却也不再说话。

洗尘宴的宫帖传遍了整个含章宫,筵席从山河殿摆到留吾池,绵延数十里,足见晏无拘对梁家父子的重视。

甚至连正在被拘禁的晏错都接到了宫帖,宫帖中特意写明,念及他与梁梦川自幼的情谊,此次泗水大捷梁梦川还朝,恩许他参加洗尘宴。

宫帖在晏错手中晃了三下,嗤笑两声,被丢到一旁:“怎么?难道我很希望梁梦川凯旋吗?我和他玩得很好吗?”

元青以手握拳,抵在唇边干咳两声以作提醒:“殿下,勿贪口舌之快。”

晏错:“元青,干脆你代替我去好了。”

元青:“不可,这是两年多来陛下第一次恩准殿下出良室,必然有他的用意。”

“我知道,”晏错:“他的用意就是恶心我。”

元青:“殿下!”

晏错:“没关系,我也可以恶心他。”

元青:“!!”

拿着抹布的沈吟洲对晏错的语出惊人早就习惯,面不改色地说:“胳膊抬一下我要擦桌子。”

晏错抬起胳膊,看向沈吟洲,认真道:“好吧被你猜对了,没错,我和他之间就是这么单纯的互相恶心的父子关系。”

沈吟洲:“……我没猜。”

晏错微笑轻摇头:“不要否认,孟子曾曰过:八卦之心,人皆有之。”

这件事孟子自己恐怕都不知道,沈吟洲一边沉默着擦桌子,一边用余光看向随意搁在一旁的宫帖,心里有些许艳羡晏错能有机会参加这场洗尘宴。

晏错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难得心不在焉的干活,用一根手指压住了沈吟洲手下的抹布一角,沈吟洲不解向他看去,晏错勾了勾手指:“小洲,这次你随我去怎么样?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大概没见过这种场面吧。”

沈吟洲:“我可以吗?”

晏错微笑给予肯定:“当然。到时你只需要跟在我身边,不要乱跑。”

沈吟洲:“你是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又或许是像晏旭一样揶揄他,不过和晏旭比起来,晏错应该还没有那么恶劣。

晏错苦笑一声:“小洲,你知道我这个人的,我从不开玩笑。“

沈吟洲:“……”这句话听起来更像是开玩笑了。

“好了,不逗你了。”晏错恢复正常,笑盈盈:“你和我一起去,咱们一起凑凑这场热闹。”

说完晏错低头看向杯中茶水,举起放到唇前轻嗅,劣等的茶水似乎被他品出了额外的醇香,他陶醉于茶香四溢中,十分享受:“我都有点迫不及待了,不知这场洗尘宴,最大的主角会是谁。”

眸中渐起乌云,晏错搁下茶盏。

沈吟洲托住晏错欲放在桌上的臂膀,托得十分坚定:“刚擦的桌子,等水迹干了胳膊再放下来。”

晏错:“……你好会破坏气氛。”

沈吟洲:“啊?”

晏错无奈一笑,顺手摸了一把沈吟洲的头顶:“是我的错,我忘了你脑袋里缺根弦,去玩吧。”

托晏错的福,当天晚上沈吟洲就进了洗尘宴。这场接风洗尘的盛会来人众多,晏错的位置排在了山河殿内,沈吟洲跟在他的身边,张望了许久,没能认出谁是梁梦川。他们来得尚早,晏无拘上首的位置还空着,也许梁梦川也还没来。

梁梦川确实还没来。在晏错喝了两盏茶后,山河殿门口传出一阵骚动,恭维道贺之声不绝于耳,主人公终于到了。

沈吟洲的目光炯炯有神,穿透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人群,隐约瞧着一位被围在中央的少年郎。初时只看见这人的头顶,一顶玉如意小冠束发,声音带着少年气:“王大人、李大人,再夸下去,梦川今晚就要拉着你们一醉方休了。”

“梦川”二字让沈吟洲的心泛起波动,他踮起脚尖,人群刚好散去,那顶如意冠的主人露出真颜,在山河殿通天的火烛中,刚好与沈吟洲对上目光,又笑着掠过。

惊鸿一瞥,为了不让自己太激动,沈吟洲不得不短暂地收回目光。

“小、洲。”

他听见有人叫他,回神一看,原来是晏错。

“你看什么看的那么出神?”晏错望向梁梦川的方向,又看着沈吟洲:“我已经叫你三遍了。”

沈吟洲:“对不起,殿下叫我做什么?”

晏错没追问,手指搭在果盘旁:“给我斟酒。”

沈吟洲拿起酒器注入晏错的酒樽之中,脑袋里想得却全是刚才梁梦川那一瞥。

主角来了!铁血硬汉梁梦川到场了!沈吟洲哪还有心思想别的。

清澈酒液溢了出来,直到沾湿指尖沈吟洲方才有所察觉,他拿布去擦,晏错扣住他的手腕。

“小洲,你今晚怎的这么不对劲。”晏错的笑容之下带有揣测的意味。

晏错是个聪明人,沈吟洲怕被晏错看出什么,尽力保持如常,可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变得僵硬。晏错的手指就在他的手腕上,自然能感觉得到。

“你……”

“陛下到——”

一声响彻山河殿的通传,晏错停住话语,收回手,起身和众臣一起向晏无拘行礼。

晏无拘今晚心情很好,没为难任何人,一直坐在上首高台饮酒。

沈吟洲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总是想往梁梦川那里看,又怕表现得太过奇怪不得不压抑本性,集中注意力盯着放在桌上的樱桃。

梁梦川喝了快一个时辰的酒之后起身向外走去。

沈吟洲的注意力也完全不受控制的跟着梁梦川飘了出去。

“殿下,我喝多了水,想出去一下。”

他还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撒谎撒得如此流利。

晏错不疑有他:“去吧。”

沈吟洲假装镇定的向外走,实则跟在了梁梦川身后。

梁梦川的步子很快,一转眼人就不见了踪影,沈吟洲沿着筵席一路走到留吾池,夜风划过池面,只有皱起的波纹与飘摇的水上烛灯,哪里还能见到梁梦川的身影。

沈吟洲左右看了看,声音却从他的身后响起:“在找我?”

转过身,面前赫然站着梁梦川。

梁梦川手中拎着一个酒壶,身上带着酒意,可眼神仍旧是清醒的,步履稳健,不知道是醉还是没醉。

梁梦川开门见山:“从洗尘宴一开始你就在偷看我,已经偷看了一个时辰了。”

他做的有这么明显吗。

沈吟洲:“……我不是有意的。”

梁梦川拎起酒壶走到留吾池,手搭在栏杆上:“无妨,我今夜也无聊得很,有人能陪我说说话也很好。”

沈吟洲知道他的意思,没人比他更了解梁梦川。梁梦川目前还处于小白花的阶段,喜欢军营里和兄弟们直来直往的生活,朝堂上那些恭维他并不习惯,只觉得这些人大多是虚情假意。他表面逢迎着,心里却厌恶这些虚与委蛇。

沈吟洲明白他的干净与赤忱,明白他的心高气傲,他什么都明白。

他站在梁梦川身后,看着梁梦川一边喝着湖中酒一边抬头看天上月亮。

梁梦川:“你怎么不说话了?我以为你看我许久,会有很多话想和我说。”

沈吟洲确实有很多话想说,正因为想说得太多,反而反应变得迟钝。他默默往前走了一步,还是不知该说什么。他和梁梦川是陌生人,他要是滔滔不绝起来多半会吓到对方。

梁梦川回头看他:“你是哑巴了吗。”

沈吟洲:“没有。”

梁梦川笑起来:“含章宫里竟然还有你这么个锯嘴葫芦……不过你比别人给我的感觉好多了。”

他又喝了一口酒,意兴阑珊继续看月亮,酒意上来,伸手向月亮一指。

“这里的月亮没意思,我在西陵关城的时候,大漠沙如雪,残月如钩,那才叫一个豪情万丈。”

沈吟洲笑了,直到这一刻,他才有种真正的梁梦川站到了他面前的感觉。

“还有芦管的乐声和夜雁。”沈吟洲不由得附和。

梁梦川笑:“有时月色下会看见狼群。”

沈吟洲:“这时候就要用红柳和罗布麻燃起火光吓退它们。”

梁梦川转身:“你去过西陵?”

沈吟洲:“没有,只是……在书里看过。”

哪个男人没有一个军旅梦,沈吟洲每次看书中写梁梦川在边塞的生活都向往得很,恨不得连读三遍还不过瘾。

梁梦川把酒壶递给他:“喝一口。”

沈吟洲不擅长喝酒,但因为是梁梦川递过来的,他还是灌了一大口下肚,紧接着脸就憋得通红。

梁梦川恣意的笑起来,笑声让沈吟洲也跟着想笑,他的唇角刚弯了一个弧度,一个如春风化雨的声音便隔在了他和梁梦川中间。

“小洲,叫我好找,原来你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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