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楹成亲这事儿,本算不得南雀什么大事。
叶家的寻常朱门红绸高挂,绸缎间的流金溢彩的绣线,迎着温软的日头泛光。
是时正南乾五年,这一年王雪楹十七岁,怎生个柳腰花貌玲珑心?南雀城可谓无人不晓。
偏生好女出落在商贾之家,于是只落着声声无果的叹惋。
时人皆云,王雪楹嫁给叶珩,是商贾嫁商贾,真真儿的门当户对,假若叶珩往后步步高升,他一人得道是两姓飞升。
王雪楹只觉得旁人实在道中了她的心思。
这南雀城数二的富贾王家的大姑娘,对婚事踌躇许久,权衡之下还是择定了她的这门娃娃亲。
只因叶珩此人今岁方解元加身,是多少人确凿的前途无量,同他成婚,若他日高升,也能赠她王家一方登云梯。
……
其时风轻云淡,长宁街锣鼓喧天,王雪楹透过微扬的珠帘,随意瞧见了几分熙攘的华光。
“姑娘,”侍女祭歌不住地回头往身后的车架探寻,心下正怪,数了几回都觉着添妆的车架多了两架,有些不确定地贴着车帘询问,“奴婢瞧着…好似多了两架妆车……”
王雪楹秀眉轻蹙,思忖片刻:“云锦姐姐前些日子是传信说要给我添妆,许是杜家的车架罢。”
这两家富商的喜事儿,最不缺的就是银钱,一路上侍女左右洒了有十篮的红封,足足三千两,天女散花般就落入行人手中,四下人喧马嘶,只这花轿里的女娘一人旁听着这份热闹,想着是何种光景。
只是王雪楹大约是想不到,叶珩是今儿比捡了红封的百姓还要神怿气愉的一个。
如玉的郎君此刻眼角眉梢都是意气风发,今日叶家阖府一片鎏红,喜轿落定,叶珩忽而心如鼓擂,轻轻推起轿帘,将手伸向他心心念念的人。
王雪楹殷红的视线里只余下叶珩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掌,她顿了顿,终于有自己嫁人了的恍然,小心将手交付在眼前人的掌中,又被轻轻握住。
她想,既然决定了要嫁给叶珩,那从前多少痴念,从此便做烟消云散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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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家为了这亲事,连摆了七日的流水席。时值清秋,新米方获,又在永安寺施粥赠米月余。
若只是金银的粉饰,还不足以至此。
南雀城每日不知要成多少对佳偶,大小富商更是多得数不过来,但没有哪一个能邀来如此显贵。日后百姓闲话到这一桩婚事时,都戏言,这南雀城的至贵至贱的人家,都头一遭集在这场宴上了。
叶家宴请,同行商贾为多,官宦人家只几户同叶珩在作文上相好的寻常勋贵。
故而南雀城顶天的几个权贵登门赴宴,打了阖府个措手不及。只是很快叶家人就屡明白,人家是来给新妇撑腰的。
一桌新宴,上首是大长公主,左侧是两年前废武从文的殷御史,右侧依次是刑部侍郎江斐和尚书令之子张知行。
叶珩忙执着酒盏,恭敬上前。
“吾家有女初长成,一家有女百家求。”
张知行自顾斟上酒,先饮一杯:“我们家阿楹,说是南雀城最好的姑娘也不为过。同她自小有婚约,实在是你小子命好。”
这番话若是王雪楹听到,怕是得狠狠嗔怪他给自己戴上这样的高帽,且任谁都能听出他对叶珩的不满。
“表兄说的是,”叶珩垂首应声,也回敬一盏清酒,“叶珩定会珍爱吾妻。”
话虽是对着张知行说的,叶珩却瞥向一侧的江侍郎,言语间有意咬重“吾妻”二字。酒杯复又斟满,他敬向江斐:“也多谢江侍郎对阿楹的关照。”
江斐只是淡笑着饮了酒,“我感念雪楹两年前的救命之恩,”他顿了顿,蓦地起身,拜握行了个礼:“恭祝二位,白首不相离。”
叶珩有些哑然,俯身回敬,江斐却已然举杯同张知行对酌,他便也压着心下那份难言的怪异,继续敬了殷长戈和大长公主。
殷长戈是南平官场最独特的存在,也是弃武从文第一人。她和王雪楹算是表姐妹。
而新阳大长公主和王雪楹其实全然不相熟,只是她的皇帝弟弟借故让她陪着殷长戈。皇帝两年以来的执念,就是与殷长戈重修旧好。
皇帝想着,殷长戈在乎王家,就讨好地让新阳来给王雪楹撑场面。无奈破镜难重圆,有些事早已成定局,新阳也不觉得殷长戈会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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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清月明,夜露浸华衣。
叶家后院有棵年久的海棠,不遵四季,常能开到秋末。
叶珩有些薄醉,几瓣透粉含香的海棠随风拂过,倒是令郎君清醒了几分,落脚站定在门前,略显犹豫。
一门之隔,王雪楹却半掀红盖头,百无聊赖地品着糕点,听祭歌给她盘算今儿的大小事宜。
“府里那边儿的宾客今儿都是二姑娘在管呢,老爷还夸二姑娘长进了不少。”
王雪楹眼尾染上笑意,“阿衿向来是懂庶务的,不过是疲于应对。”她几乎能想出妹妹对着来往宾客词穷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寒暄的模样。
叶珩推门而入时,见着的就是王雪楹含笑的、灿若星华的眸子。
叶珩从迁回南雀城,再见王雪楹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要一辈子记挂着她的笑颜。而从那天到今日,已经等过七年。
可他依然没能亲手揭开她的盖头,反而好像窥见一个事实,他没走进她的心。所以她不在意嫁给谁,也不在意盖头由谁来掀。
王雪楹对此毫无觉察,只是仓促起身有了些新婚的窘迫:“叶珩、你怎么来了…不是……你、你回来了…”
“嗯。”
叶珩在她身侧坐下,祭歌很有眼色地退出门去,房里气氛变得捉摸不定。
“你…你喝了很多酒么?”
叶珩对着自己的衣袖左右闻了闻:“你讨厌么?…往后不喝了。”
“不是。”王雪楹轻轻摇摇头,叶珩身上酒味儿不重,淡淡的,裹挟着冷清的竹墨气味,反倒有些醉人。
虽稍显迟钝,但王雪楹还是能觉出些不自在,倏然起身给喜桌上的两只酒盏斟上酒,递在叶珩面前,姣丽的眸子诚挚里透着几缕不安:“该、该饮合卺酒了…”
叶珩敛着眸接过,复又抬眼看着王雪楹在他身侧端坐,伸出手同他纠缠,又在他炙热的视线里把酒饮下。
她有些茫然地盯着叶珩定在空中的没饮的合卺酒。
“阿楹…”
王雪楹看着他的眼里带着疑问和莫名。
“罢了…”叶珩扯了扯唇角,将被晾了许久的合卺酒饮尽,倾身吻上王雪楹的唇。
两只酒盏先后落在梨花木的地板,又巧合一般地滚到一处,在红烛被吹灭时一同隐入黑夜。
叶珩尽心尽力地灌溉在这个秋夜新绽的海棠,不爱他也无妨,在他身旁常青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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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歌支起和合窗时,王雪楹慵然动了动身子,睁开一只眼,声音有些清哑:“什么时辰了?”
祭歌掩袖轻笑:“辰时快有三刻了,大、娘、子。”
大娘子?
簇新的记忆忽然钻了回来,王雪楹蓦地从榻上坐起,“祭歌,我们快拾掇拾掇,该给婆母请安呢…”
祭歌从窗边快步到里屋,仍是不慌不忙:“姑娘别急,今儿府里上下都歇着呢,昨儿夜里夫人就传了话的。”
“婆母允的?”王雪楹掸了掸桃色的裙摆,拣了新裁的水绿披风,对着铜镜左右比了比,这才坐在妆台前任祭歌侍弄。
“叶…珩呢?”
“大郎君早一个时辰便起了,一直在书房呢。”
“哦。”她晓得叶珩在忙着准备来年的春闱,她也着实帮不上什么,又问“早膳用过了?”
“只用了两碗芡实粥。”
王雪楹轻轻点头,叮嘱她别短了叶珩参汤补品。
叶家今儿施粥,她用完早膳时婆母业已去了永安寺,便只去向老太太问了安。
两家虽是世交,她却不曾见过老太太几面,祭歌打听来说老太太虽是个吃斋念佛的慈善人,打理内务却最是眼明心亮,眼里揉不得一点儿沙子。因而王雪楹心里倒是有几分忐忑。
孰料老太太只是和善地提点她两句,说与她的婆母诹议好了,等她摸清了门路,便把府里上下庶务移交与她。出了老太太屋时,王雪楹想,这打听来的传言到底是不作数的。
老太太还给她拨了个侍女,说是从她婆母贴身侍女里调出来的,叫菖蒲,比她还要年长两岁,和祭歌一般大。王雪楹知道这意思,祭歌也明白,有些不忿:“嫁进来头一日,夫人没见着,倒是领了个备着的丫头,未免有些欺负人了。”
王雪楹只是莞尔一笑,“也是把这档子事儿的权力交给我的意思,大户人家都会调教个姑娘来知事或做妾室,人既然交给了我们,那用不用、怎么用,还不是我们说的算?”
“叫菖蒲来见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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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家园里有个不大的映月湖,湖畔建了个雪满亭,王雪楹在亭子里品茶,指尖不住叩在石桌上。
“菖蒲给大娘子请安。”
“不必多礼。”王雪楹拂了拂手,无言打量她一番,心下腹诽天下主母选丫头莫非都是一个模子?
菖蒲是个大骨架,腰盘子丰腴,和她家里赵姨娘的身段有八成相似,应是有什么好生养的说法。不过这说法准不准王雪楹不知道,因为赵姨娘是没生养过的,保养得当几乎看不出要年近四十的样子。
菖蒲的五官清秀,机灵不足但稳重有余,倒是有管家的潜力。于是王雪楹愈发和悦:“菖蒲姑娘不若同我说说府里的情况?”
“大娘子折煞奴婢了。”菖蒲面上有些惶恐,福身赔了个礼,这才开始盘缕。
“我们叶家眼下只两房,都是老太太所出。”
“咱们大郎君是大房的独子,大郎君的父亲,早些年经商出了意外,于是叶家两支就合在一处了。”
“我们大夫人不善做生意,二房就在这上面多帮衬着,大郎君便腾出空来考功名。”
“但二房平日还是住在丹穴山山麓的园子,”菖蒲道,“和大娘子您娘家宅邸离得不算远。”
王雪楹闻言颔首,山麓那片儿多的是商贾人家,皇城脚下,又依山傍水,消息比旁的地儿灵通的多。
“二房里头,二夫人有一双儿女,姨娘李氏生了三郎君,两个郎君都没什么过人的,倒是大姑娘是打理生意的一把好手。”
王雪楹捻起茶盏轻抿,叶大姑娘叫叶梨钏,她倒是见过几面……
“不过这些日子大姑娘似乎忙得很,”菖蒲说着皱了皱眉,“好几回二夫人过来,都和老太太抱怨,说大姑娘两三个月才回一趟家,几乎是扎根儿似的住在了长宁街的铺子上。”
捏着茶盏的指尖紧了紧,王雪楹一直扬起的唇角染上一抹难言的苦涩,“是从四年前开始的罢。”她冒出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啊?”菖蒲也一头雾水。
“没事,你继续。”
……
同菖蒲话完,日头已盛,王雪楹撑着手臂,不时品个茶走神。
秋日的映月湖也还算热闹,马蹄、芡实啊都开到了末时…湖面再映些日光,倒显得拥挤。
今秋若都如今儿的日头,那湖里这几样约莫都能丰收。王雪楹如是想。
其实早在提起那个人时,她便有些失意了。最后菖蒲离开前,她特意确认了,叶梨钏的确是四年前开始不归家的。原来有人和她一样,一直记得那个人…清晰到不敢归家…不敢望向那座山头。
四年前,王雪楹在丹穴山的矮山上,亲手埋葬了她此生最好的朋友、最重要的,蒙师。
“…娘子,”祭歌唤了她一声,“郎君原在看您呢。”
祭歌轻抬下颌示意,她顺着看去,正是叶珩倚窗含笑,手里还执着一支凝着墨的羊毫。
叶珩书房的窗恰对着映月湖,将将把雪满亭的风景尽收眼底。迁回南雀城的好多年,叶珩的书房都是挨着卧房的,两年前叶府翻修,叶珩在府里踌躇良久才择定这么一处。
他想,若某天温书小憩推开窗,能看见她在亭中嬉笑…如今…也算圆满罢。
叶珩出神的间隙,王雪楹已领着祭歌向书房而来,她朝窗边的人挥挥手示意,心下新奇地推开门。
叶珩书房是四四方的,进门左手边儿是罗汉床,罗汉床中央的小案上置着一方棋局;右手边儿是茶案,案前香炉袅袅生烟。王雪楹再往里走,祭歌规矩地没再跟随,候在门口。
“怎么在作画?”她走到书案前,书案上却只展着一幅尚在晕墨的画。
王雪楹这么倒着看了片刻,只觉眼熟,走到叶珩的身边,双手拈起画,看看窗外,又看看画。
“画的是映月湖和雪满亭?”王雪楹问话时眉眼笑如一弯新月,连带着叶珩的心也软了软,手搭在她腰间扶着书案。
“是。”他答。
“那为何没有我?我方才分明就在亭下。”她诘问。只是听在叶珩耳里更似娇嗔。
叶珩将下颌放在她肩上,轻声:“我怕我画不好你。”
怕画不出你的神韵,不敢轻易下笔。
他近在咫尺的呼吸让王雪楹有些慌乱,本欲提笔大展身手来岔个话,却蓦地轻轻嗅了嗅。
“在闻什么?”叶珩的声音已然染上些带**的低哑。
“昨日你身上杂着酒香我闻不真切,还以为是竹墨,原来叶珩你身上是茶香…”她说着又使劲闻了闻,茶和旁的花草不同,茶总是清香里带着些微的苦涩,不让人腻歪,王雪楹很爱茶。
“是么?”叶珩轻抚上她的脸颊,摩挲嫣红的唇,却不等他再有动作,门外唤道:“娘子,大郎君,老太太遣人来传用午膳了。
于是叶珩长吐一口气,怀里人也忙顺势溜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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