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瑶瑶迈过雾气尽头的门,她还没来及看到门后的环境,就被一股气味吸引。
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甚至要顺着毛孔钻进皮肤里,荆瑶瑶试图寻找香味的来源,可更加明亮刺眼的光线延缓了她的动作。女修顺势闭上眼睛,等待眼睛适应了突然的光亮后,她微昂起头。
面前是一颗桂花树。
女修低头看着怀里的兔子。
广寒宫。
即使在迈入那扇门前就有所猜测,可亲眼见到又是另一种感觉。
荆瑶瑶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正在不断的上升。大脑的思考并没有停下,她知道这是在极度震惊情况下所产生的正常生理反应。
她乱七八糟地思考着,妄图用这样的方式法说服自己接受眼前的画面出现的合理性。
可这不能解决问题,反而是一个疑惑接着一个冒出。
如果这是所谓的广寒宫,那么她是来到了修仙世界,还是回到了过去的世界?
就算是她历史学得再差,也不会弄混这么简单的事情吧?
人间界现在的朝代叫郢朝。历史书翻烂她也没听说过这个朝代。可如果说广寒宫的存在,证明了这里符合古代民间传说,谢青尧这样的文人却没有听说过杜甫的诗。
说不通啊,处处透露着诡异。
荆瑶瑶有太多的疑问。
兔子的挣扎打断了她的想法。
这只不知道能不能称呼为玉兔的兔子从她的怀中跳出,朝着不远处的巨大桂花树奔去。
荆瑶瑶追了两步,可兔子跑的太快了。她还没有从刚才的寒冷中恢复过来,四肢泛着僵硬。女修犹豫着放缓脚步,她昂起头,来回观察自己此时所处的地方。
视线顺着桂花树远眺。不远处,建筑古韵十足。荆瑶瑶不太懂其中的门道,说不出建筑的走向与细节,她也只能蹦出几个“琼楼玉宇”“雕梁画柱”之类的成语。
女修突然想起,琼楼玉宇最开始就是形容月宫的。
真的是广寒宫。
玉兔她见过了,那么嫦娥和吴刚呢?
荆瑶瑶自我安慰,在这个修仙的世界,她见到什么东西都不奇怪。
兔子停在桂树下。朦胧间,先前引领着她前进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他弯下腰,抱起兔子。
荆瑶瑶朝树的的方向靠过去。
树下的人影也抬头望她。
那道虚幻的影子终于不再是朦胧的外表,而有了具体的外貌。
随着他缓缓抬头的动作,荆瑶瑶看清了他的长相。
一个男子,眉眼舒展淡然,眼角唇边含着和善的笑,皮肤光滑似是初初降临在世上婴孩子,都说水地养人,也未曾想过居然能有如此状态。
他的样貌看起来很年轻,却又一头胜雪洁白的头发。
鹤发童颜,传说中的神仙似乎都是如此。
“老祖?”
荆瑶瑶有些不确定。之前经历的一切都太迷幻了,如果说这是一个元婴巅峰未能突破化神期修士做的。她有点不太相信。
可他没有伤害她的念头,除了坐化在这片水泽的横塘老祖,她想不到其他人。
广寒宫,玉兔,桂树。种种迹象表面,老祖可能也是穿越者。
如果是这样,他能够知道月宫也就合理了,而穿越者被中洲修士追杀的原因,也说得过去。
甚至还能解释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只有她,二十为什么消失……
荆瑶瑶一直没有停下思索。她尝试着理解这里发生的事情。
桂树下,老祖虚幻的影子只是微笑的注视着她。
一张二十多岁的面庞浮现着七八十岁老人的慈祥,这种反差让荆瑶瑶感受到一种怪异。
她能够感受到站在桂树下的老祖很僵硬。
他已经死了。
刚来到这个世界没多久时,二十就曾告诉她,修士修行是夺天地造化的事情。修行延年益寿,已然跳出世间正常的生死轮回。这种情况下,一旦死亡,就是身死道消,不复存在。
老祖留在横塘的魂灯已经熄灭,这证明着他真的已经死了。
可此刻他确实站在树下。
“我不是人。”树下的白衣修士开口。
他的声音很空灵,像是自带混响,从遥远的高处来,环绕在整个空间。
“只是依托在碎裂元婴上的一抹意识。”
果然是这样。
修为抵达元婴,修士真正的消失是元婴的消散。
“您是特意要见我吗?”荆瑶瑶不知道要如何开口验证她的猜测。
穿越。就算是见过许多奇怪存在的修士应该也很难理解这个概念吧……
她只能试探性的询问,就好像不同的小说中穿越者总是会隐瞒自己“穿越”的事情一样,她也有着相似的念头。
如果被这个世界人知道她是穿越而来的,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他们能否想象她所生活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们会如何认知并接受她的存在?
这个世界不是只有凡人的世界。未知会带来恐惧,普通人其实很难面对恐惧的事物,修士也一样,如果暴露穿越会面临什么,没有人知道。
桂花树下白衣修士只是笑。
荆瑶瑶无法从这个礼貌又疏离的表情里看出他的想法,因为只是附着在元婴上的一缕意识,他所能展现出神态很简单。
“过来吧。”白衣修士说。
“我知道你们进来是为了获得传承,我留下的传承,就是为了横塘的弟子。”
他没能理解。
荆瑶瑶知道和一缕意识尝试沟通这样的问题实在太勉强了。
她靠前了几步。
金桂飘香,整个人被包裹在桂花浓郁的香味中,荆瑶瑶停在白衣修士面前。
离得近了,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面前的修士并没有实体,而是一种虚幻的精神构成。
而且,他很虚弱。
女修的思绪顿住。她现在只是凡人,凡人都能感受到面前修士的虚弱,他真的随时都有可能消失。
“你在疑惑。”横塘老祖残余的灵魂体注视着她。
“您会给我解答吗?”荆瑶瑶试探着问。
“如果是这缕意识知道的,当然可以。”
荆瑶瑶从他的话语里还读出另外一个意思——穿越之类的问题,不是现在的意识能够理解的东西。
他没说不懂,只是说现在存在于这里的意识不能理解。
可真正的老祖已经坐化。
荆瑶瑶捏住拳,她缓和了一会儿,说:“您很虚弱。”
这种虚弱体现在这道影子虚幻的外在,他漂浮不定,像是随时会消失一样。
“雷劫过后,我的元婴被劈成七份。”他给出解答。
七份就是七个红圈。他原本的修为抵达了元婴巅峰,只要能够顺利度过雷劫,就能成为化神修士。但他抵达这个境界时,早已错过了自身巅峰时刻,在遇到最后一道雷劫之前,他就受了很严重的伤。
化神期修士要经历的最后一道雷劫可是拥有撕裂空间的力量。
天赋不够、身体限制,最后一道劫击碎了他的元婴。
碎裂的元婴散落在秘境各处,却本能地要吸收周遭的灵力修复,所以才造成了类似吸灵阵的效果。
是感知到有横塘的弟子进入秘境后,他才有所异变。
“是感谢你。”老祖似乎从荆瑶瑶的表情中读出了此刻她的想法。
看到女修脸上的思索,他继续说:“要感谢跟随你来到这里的元婴修士,若不是抽掉了他一半的灵力,我甚至无法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你面前。”
老祖指的是是焦玄。大妖是半步化神。
“他们没事吧?”见他提起这个,荆瑶瑶连忙询问。
“都在迷宫里兜圈,只要不尝试着祭出全身灵力强行突破,不会有事。”老祖说。
荆瑶瑶松了口气。
“这里坚持不了多长时间。”老祖微微弯腰,将怀中的兔子放在地上,随着它接触到地面,白兔的身形开始变得虚幻,直到消失不见。
“开始考验吧。”老祖眼中露出无奈。
维持兔子存在的灵力被放到了周围的环境里,维持这个世界的存在。
“考验?”
荆瑶瑶一愣,她原本以为进入眼前这处广寒宫的只有她一个人,就已经被选择成为了继承者,居然还会有考验。
“很意外?”
荆瑶瑶笑:“我以为来到这里就是考验。”
“只是其中之一。”白衣修士转身,看着身后的桂花树,“你引起了力量的汇聚,但只是这样是不够的。”
他的眼中泛着女修看不懂的情绪。这只是老祖的一缕意识,他存在的价值就是将己身所学传授给横塘的弟子。
荆瑶瑶深吸一口气,她点头。
老祖微微点头,侧身望向身后的庞大桂木。
“你的考验,就是它。”
桂花树?
荆瑶瑶昂起头。
她第一次见到如此庞大的桂花树。
“凭你自己的力量,而非修士的力量,折根树枝下来。”
老祖的考验,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
荆瑶瑶蹙眉,她刚想思考这个考验的原因,就被打断思路。
“不要犹豫,时间不多了。”老祖抬起一只手,维持着他身体的灵力正在消散,除了兔子,他甚至开始抽调维持自己人形的灵力来保证这棵树的存在。
荆瑶瑶明白,这棵树一定有特殊的意义。所以,这场考验不是折下一枝桂花这么简单,它一定有着其他精神层面的含义。
女修来不及思考,她昂着头,看着树顶,放在以前,荆瑶瑶觉得自己爬不上这棵树。
可练剑练体,她的身体素质早就越过了普通人的界限。
她没有迟疑,弯下腰把裙摆挽起打个结。
这里的气候维持在适合桂花生长的秋天,片刻的功夫,刚才的寒冷已经缓和过来。
女修不敢浪费时间,她抬手按在树干上。
荆瑶瑶一撑,自然跃起一段距离。
比起想象中的样子,她现在的状态稍微好一些。
她是会爬树的。
她隐约记得很小的时候,她跟着杂院里其他同龄孩子们一起爬过树。
上去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想要下来的时候却犯了难。
她恐高,从小就恐高。
荆瑶瑶记得自己四肢并用扒着树干哇哇大哭。
最后还是院子里一起玩的小伙伴把爷爷叫来,才把她从树上捞下来。
那也是记忆里奶奶唯一一次生气的打她。
父母弟弟死去后,他们很在意她的安危。
回忆暂缓,荆瑶瑶稳稳当当落在树枝上。
她被无数桂花彻底包围。站在高处,俯瞰四周,这里朦胧似雾,最开始看到的建筑已经消失。
桂树是此刻这片天地间唯一的存在。
构成这个空间的灵力始终有限,所以老祖在保留这里最重要的东西。
荆瑶瑶不敢迟疑,她不太理解为什么老祖给出的考验是让她独身一人折下桂花枝。
可这一定很重要。
女修环顾四周,因为这颗桂花树的体量很大,她四周能够接触的树枝都不是随意能折断的粗度。
女修尝试着沿着树干靠近到树梢的位置,期间余光往下一瞟,她忍不住吞咽口水。
她又一次感受到恐高的感觉。
当她失去全身的灵力,变成凡人时,她又一次感受到了对于高处的恐惧。
她很清楚,这一次掉下去,她无法飞行或者御剑,而是会直接摔在地上。
荆瑶瑶深吸一口气。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直到女修看到一枝长短粗细合适的枝条。
一串串黄色小花孤零零地吊在枝干上,绿叶寥寥几片,枝条粗细二指有余,恰好是符合她心中构想的样子。
荆瑶瑶伸手拽住那枝桂花,用力一扯,整侧的枝叶都随着她的动作晃动。
桂花坠落,粒粒颗颗跌在树下修士身上,沿着他虚幻的白发滚落在地。
香味摇晃,桂枝颤抖,黄色与绿色的层叠波涛中,素衣女修站在树干之间,和很多年前隐藏在他记忆深处的那条影子一模一样。
以元婴碎片为基础灵力为躯的影子剧烈的颤动起来,好像在这一瞬间看到了多么深刻的回忆一样。
可他只是一丝残魂,拥有的不过金丹修士千万分之一的记忆,他继承的情感也只不过是一丝一缕不值一提的波动。
“仙子。”老祖轻声呢喃着。
他也看到了荆瑶瑶选择的那一枝桂枝。
“满树桂枝,终还是那一枝。”
荆瑶瑶折下那枝桂枝。一瞬间,灵力重新回到她的身体,女修跃下桂树,稳稳当当落在地上,没有一丝声响。
没有声响,没有铃铛声。始终不是那位仙子。
老祖的表情变了。
他张了张嘴,保持完美的笑容终于在这一瞬间发生了些许的变化。
淡然的眼瞳里流露出悲伤,然后这抹情绪逐渐和欣慰的笑容融合在一起。
他的视线落在荆瑶瑶身上,像是看着故人,又像是看着整个横塘的未来。
“太久了。”他轻声感叹,“一千余年,终于还是……”
老祖的身形波动的更加频繁。
荆瑶瑶没能听清他呢喃自语,她靠了过来,将折下的桂花枝递给老祖。
“这是您要的。”
“拿着吧。”老祖没有接,“这就是那把剑。”
“剑?”荆瑶瑶一愣,看着手中桂花枝。
孤零零几片叶子,两簇黄色小花。
这怎么看都是一株很普通的枝条。
可就是这东西,引得老祖被中洲修士追杀,不得不靠躲入秘境才避开杀身之祸。
说它是剑?不过是一根桂花枝。
“很意外?”老祖看着荆瑶瑶脸上的神情,记得仙子替他折下桂枝的时候,他也曾露出类似的表情。
不知道仙子能力的人,自然认为这不过是一枝普通的桂花。
他曾问:一株桂花也能成为武器,那天下神兵有何脸面?
仙子答:这桂花,是她亲手折下的桂花。所以是最强的武器。
她说,只要心强,就算手中不过一枝桂花,也能斩断一切。就算是手中没有这桂花枝,她也能使魑魅魍魉,灰飞烟灭。
这把剑,仙子让他起名,他称呼它为断。
“引起争端的宝剑并不是一把锋利的神剑。你很失望吗?”
荆瑶瑶闻言收回注视着手中桂花折的视线。失望倒是说不上,只是感觉很微妙。不过是桂花枝,却能引起中洲那么多修士争夺。
“为什么是桂花枝?”
灵力虚构出的广寒宫,一棵桂树,一只白兔,树下一位修士。
月宫,桂木,白兔,吴刚,一切都有了。
那嫦娥呢?
谁是嫦娥?
荆瑶瑶握住手中的桂花枝,挥舞几下,十分合适。
“忘记了。”老祖笑,“我只是一缕残魂,无法回答你我不知道的东西。”
“那您还记得为何会因为桂花枝被追杀。”
“这是她赠予我的。”
“她?”荆瑶瑶抓住线索。那就是嫦娥。
穿越者不是面前的老祖,而是他口中的她。
她是谁?
如果说这个世界还有其他的穿越者,那么她现在怎么样了?是活着,死去,又或者,找到了回去的方法呢?
她一定也是从她的世界来到这里的,她随手折下的桂花枝都能够引得中洲的修士疯狂。
她是什么样的实力?她是否能够穿梭在两个世界?
她留下这些线索,是否就是为了帮助下一个来自异世的灵魂走上回家的归途?
“师祖,她是谁?我要去什么地方找到她?”这或许是一条比修为直到大成更容易的路,若是能够得到老祖口中这位仙子的下落,她是不是能早些回去?
白衣修士露出思索的神情。
他昂起头,注视着桂花树。
“我应该是知道答案的。”他摇摇头,“可有一缕灵识碎片被摧毁了。”
荆瑶瑶脸上露出一丝茫然,随即,她想到了答案。
那个红圈!容承进入后消失的那个红圈。
荆瑶瑶一咬牙,当时应该冒险的。
后悔没有用。她那时候根本不知道红圈的意义,若是贸然行动被容承发现,她甚至都无法抵达现在这个地方见到老祖剩余的残魂。
“我还能获得那……”
“已经被摧毁了。”老祖剩下的意识无奈地笑,“剩下的记忆没有载体,没法留在这个世界上了。”
他像是在叹息:“与她有关的,应该都在那个里。”
容承。
女修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拳头。
白衣修士说:“把这把剑留给横塘,是我能做得最后一件事。”
荆瑶瑶逐渐冷静下来。
“您……”
“我已经死了。”老祖笑着,说着自己的死亡,似乎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就算是得到过仙子点化,我的修为也只能抵达这个程度了。”男子微笑着。
也许是因为已经死了,他的神情很轻松。
“我问你。横塘,可还好?”
荆瑶瑶想了一下,回答:“这一辈出现了很多天赋高的修士。”
男子满意地点点头:“倒也好,她会高兴的。”
“你会发挥这剑的效果的。”他微笑着,眉目间满是慈祥。
“终于结束了。”他靠近桂树,随着汇聚的灵力被消耗,他的身形逐渐透明,但眼前的桂花树却依然不变。
空气中的香味也未曾有任何的改变。
修士昂着头,手覆在树干上。
“修士修行,本就是逆天而为,我本天赋平平,师父曾说,以我的天赋,就算是终其一生也难结金丹。”
“仙子却说,人命由天定,本就是荒谬。”
“太多的人冒充天,替天行道,可真正的天从不说话,真正的道暂无人知。”
“我终是逆了天,改了命。”他面露欣慰,闭上了眼睛,组合成身体的灵力在这一瞬间向着周围扩散,一丝一毫全部融入到面前的庞大桂树中。
荆瑶瑶意识到这是永恒地消亡,连忙开口:“师祖,修仙之人身死道消,可问姓名,为您立碑刻字……”
“名字啊?”他露出疑惑,对于这个本该刻在灵魂上的称呼,只剩下陌生,“太久了,我不记得了。”
老祖坦然一笑:“若非要记住我,就记住横塘……”
话语未落,他的眼睛似乎突然亮了起来。
随着这么色彩的诞生,庞大的桂木无风自动,无数细小的黄色花朵垂落,与树叶一起演奏着一首无声的挽歌。
师祖在一片落花雨中消失,只剩下他的最后一句话回荡在水泽。
“她说,叫她桂花仙就好,叫她桂花仙就好。”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