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愣子来找我,是在两天后的傍晚。他依旧是那身沾着煤灰的旧衣裳,但脸上洗得干净了些,露出被煤灰掩盖的、年轻却过早刻上风霜的轮廓。他站在车马店后院我那间小屋的门口,有些局促地搓着手。
“莱州哥,”他声音低沉,“俺……俺跟糖姑说了。”
我让他进屋,给他倒了碗热水。“她怎么说?”
二愣子捧着碗,没有立刻喝,目光看着碗里晃动的水面。“她……她没说话,哭了。”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脸上露出心疼又无措的神情,“后来她说……听俺的。”
听他的。简单的三个字,却承载着一个女子在乱世中全部的依赖和托付。糖姑依旧是那个对外腼腆、甚至有些怯懦的糖姑,但在关乎两人命运的选择上,她将自己交给了这个带她逃离、为她扛起生活的男人。这是一种深藏于内的、鲜活而决绝的信任。
“那杂货铺的活儿……”我看向他。
“俺去。”二愣子抬起头,眼神里有了决断,“俺不怕出力,只要……只要她能好过点。”他又补充道,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恳求,“莱州哥,那住处……”
“住处我帮你们问好了。”我点点头,“杂货铺陈老板家的后院,有间放杂物的小偏房,虽然小,但好歹能遮风挡雨,比刘寡妇那漏风的屋子强。陈老板人还算厚道,你们帮他干活,抵一部分房租,剩下的慢慢给。”
二愣子的眼睛亮了一下,那是一种看到切实希望的光芒。“谢谢……谢谢莱州哥!”他站起身,笨拙地想要给我鞠躬,被我拦住了。
“明天我就带你们去见陈老板。”
第二天,我领着二愣子和糖姑去了镇东头的陈记杂货铺。糖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色碎花夹袄,下面是条半旧的黑色棉裤。她低着头,跟在二愣子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那副羞怯腼腆的样子,与周遭镇上的喧嚣格格不入。只有当二愣子偶尔回头看她,用眼神无声地安抚她时,她才会极快地抬一下眼帘,那双圆润的杏眼里,闪过一丝依赖和努力克制的紧张。
陈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戴着老花镜,打量着二愣子壮实的身板和还算老实的模样,又瞥了一眼他身后的糖姑,没多问什么,只点了点头:“行,既然是莱州先生介绍的,那就先留下试试。后院那间屋子你们收拾一下就能住。平时铺子里进货卸货,二愣子你帮着搭把手,后院的水缸挑满,柴火劈好,工钱嘛……就跟莱州先生说的一样。”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帮着他们搬离刘寡妇家那间破屋时,我才更真切地感受到他们之前的窘迫。所谓的家当,不过是一个打着补丁的包袱,里面是几件破旧衣物和二愣子那件磨得发亮的旧褂子。糖姑抱着那个小包袱,站在新居——那间狭窄但总算干净整齐的偏房门口,依旧有些拘谨,但眼神里,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对新环境的打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二愣子立刻就开始卖力地打扫、收拾。糖姑也挽起袖子想帮忙,但她那干活的样子,依旧带着石沟村时就有的、深入骨子里的慵懒。擦桌子时,她会对着窗台上落下的一只麻雀出神好一会儿;扫地时,动作慢悠悠的,仿佛那不是劳作,而是一种消遣。二愣子也不催她,只是默默地将重活累活都揽了过去,偶尔看她站在那里发呆,嘴角还会极轻微地扯动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无奈的纵容和熟悉的宠溺。
我知道,那份“偷懒”,并非全然是好逸恶劳,更像是她天性里对沉重劳碌的一种无言的、娇怯的抵抗,是她保留内心鲜活与自我的一种方式。在石沟村,这曾是她与压抑环境对抗的微弱的盾牌;如今在这暂且安稳的小小偏房里,这慵懒似乎又悄然复苏,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小心翼翼的松弛。
安顿下来后,糖姑似乎慢慢适应了这里。她依旧很少出门,大部分时间就待在后院,或是帮着陈老板的妻子做一些极其轻省、不费力的针线活——缝补些麻袋,或者将受潮的杂货分类。她做这些事时,依旧是那副慢吞吞的样子,但眼神专注,手指灵巧。陈老板的妻子起初还有些不满她的慢节奏,但看她做的活儿细致,人也安静不惹事,便也由着她去了。
只有在和二愣子独处时,那份对外的腼腆才会悄然褪去。有时我傍晚去找二愣子说事,会看到他们坐在偏房门口的小凳上。二愣子就着最后的天光擦拭工具,糖姑则靠坐在门框边,手里拿着针线,却并不怎么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二愣子,或者望着天边变幻的云彩。夕阳的余晖洒在她圆润白皙的脸上,那双杏眼显得格外温润柔和。她会偶尔低声和二愣子说一两句话,声音轻轻的,带着一点柔软的抱怨,比如“今天太阳好晒,脖子都疼了”,或者“陈大娘给的线颜色不太对……” 语气里带着点不自觉的、只对他流露的娇气。
二愣子通常只是“嗯”一声,或者抬头看她一眼,眼神里是沉静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温柔。他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但那无声的注视和倾听,便是他对她全部的爱护与包容。
这小小的偏房,这杂货铺的后院,仿佛成了乱世中一个与世隔绝的、脆弱的桃源。二愣子用他日渐沉稳的担当撑起了一片小小的屋檐,而糖姑,则在这屋檐下,小心翼翼地恢复着她那带着慵懒的、鲜活的生气。
然而,我知道,这平静是暂时的。城关镇不是世外桃源,陈老板的杂货铺也绝非坚不可摧的堡垒。外面的世界,军阀混战,苛捐杂税,人心叵测。这点微弱的安稳,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被更大的风浪扑灭。
我看着他们在暮色中依偎的剪影,心里既为他们此刻的安宁感到一丝欣慰,又为那不可知的未来,感到深重的忧虑。他们的路,还很长,也很难。而我这个将他们引到此处的人,肩头也仿佛压上了一副无形的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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