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走出大山3

下发试卷时窃窃私语比平时更多了些。

“安静!”班主任吴老师走进教室,一声吼。

顷刻,鸦雀无声。

坐在陆俭前座的卫斓正往后传试卷,偷眼瞄了陆俭好几眼,紧接着急急老实回头。

“最后一次小考了啊,一个个还这么吊儿郎当,你们是什么条件,人家是什么条件,高中,大学,一步落后,步步落后……”吴老师沿着摆放的桌椅走,一个一个学生对视过去:“同样的话说千百遍,人家说咱们是六中的实验班,实际上所谓实验重点班的名头是怎么出来的?咱们自己踏踏实实……陆俭?”

吴老师看到一个很少在这场合出现的学生。

相处甚少,差点儿没认出来。

陆俭拿了黑色水笔在姓名栏填名字,闻言抬头。

“今天来……今天身体好些了?”吴老师问。

事实上,隹市及周边像陆俭这样家长方言明不在乎成绩的学生不算少,大多数是学着学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离开了,有些是在家做活帮忙,有些是出了地方打工……要不是九年义务教育压着,他们有资格去学生家里劝导教育,还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多奇形怪状的借口。只有陆俭不同,家庭原因与身体原因……吴老师之前有心带这个神思不属的学生进取向上,少有成果。

早夏,青春躁动的学生基本都是短衫短袖,着了薄外套的少年点了点头。

“嗯,今天既然在这,好好考试。”吴老师惊是惊,想了想又没太多好说,对陆俭简单提了提。

“总之,命运永远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她接着继续面向班级所有同学。

命运……翻来覆去没错的道理,说得顺畅,却好似触之不及。

越长大,与家庭的隔阂就越深,在家庭中获得的能量就越少,只有开放的学校是她的港湾,让她拥有片刻喘息。

梁诗最近总因这些字眼入神。

吴老师宣布考试开始。

陆俭看了看身边没回神的女孩儿,笔盖戳了戳。

轻小的触碰,梁诗一抖。

手下是课桌,没注意一施力,木头突兀摩擦水泥地面的刺耳声。

吴老师刚坐上讲台,眼神一凛看过去。

梁诗醒神,慌乱拿起笔开始答题。

教室里小小“窸窣”,很快都变为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

答完一套题,慑人的视线离开,梁诗小心翼翼抬头往旁边看。

同桌拿着笔,笔盖一盖一合,看着窗外好像在发呆。

似乎感受到梁诗的目光,他抬眼看过来。

立刻坐直。

“对不起。”他微微垂了眼,做着口型默默道。

没想到小小的提醒造成这么大的反应,班主任在学生眼中威严无可比拟。

仿佛耳朵都耷拉下来了,满满抱歉与沮丧。

梁诗看着陆俭,一瞬间感觉看到了具现化垂头丧气的狗狗,特别乖特别黏人特别有灵性的那种。

梁诗不好说话,轻轻摇了摇头。

根本也没什么事,是她自己越来越恍惚了。

梁诗接着答题,偶尔抬头间能发现陆俭时不时还在朝这边看。

重要的,一点都不可疏忽的考试,他一个人,无关紧要似的轻松。

梁诗突然有些不是滋味,自己无比珍惜眼看着就要失去的学习机会,身旁的人却不明白有多珍贵。

人从出生起就是这样不同吧……

同学间偶尔拉近的距离,晃晃悠悠很不稳当。

大家都在埋头疾书。

陆俭写完一面,翻过纸页,大片等待被填满的空白。

他抚抚额角,眼睛有些疲累。

又侧头看一眼,梁诗没有再抬头了。

生活气质会影响在长相,安静的侧脸,瘦到能见骨骼痕迹的颧骨,习惯性抿紧的唇,常年压抑闷郁的气息。

一秒钟的快乐很简单,从心而出的治愈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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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铃铃铃~”

下课后的铃声响了又响,天边颜色渐渐暗淡。

纸页声伴随着静默在第一个人交卷后转变为偶尔的叽叽喳喳,讲台上的吴莜看看时间,差不多了。

梁诗把写好的试卷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等到老师收卷的时候才最后交上去。

距离平时放学时间已超出不少,她几下收拾好书包,踩着落日余晖出了教室。

小卖部,文具店,粉面店……一溜儿这会儿都关了门,学校附近的确也就那么几阵儿生意。

梁诗不是市里人,回家的路途与同学都不相同。

“咕咚咕咚~”

空旷的街道上,左右四下没什么人,她把从早上就捂在口袋里的鲜奶拿出来,喝了个干净。

晚上很容易能撑过了。

她又灌了自己几口水。

“鸡蛋堡……汉堡包……鸡蛋堡……”

一个老奶奶推着小推车从路边小巷里出来,车里炉子上一格一格的容器里,面糊正煎得滋滋作响冒着油光。

时刻注意着火候,老奶奶停了停,给煎好的面糊翻了个面。

从外国快餐品牌进驻中国后就大江南北弥漫开的街头小食,早年是昂贵汉堡的土气代餐,越往后渐渐融汇出自己的风味,成为不少人放在心中的美食记忆……当然,这是国家发展起来后才有的转变。

穿着白白净净T恤的少年,单肩背着空瘪瘪的书包,手里拿了本从旁边书店买来的杂书,给老奶奶递了张蓝色的票子,买下一个加双份肉的鸡蛋堡。

陆俭?

食物油脂的香气让梁诗路过推车忍不住回头,没想到看到个熟悉的身影。

交卷这么久了还没回家?而且,他怎么会在这条路?

梁诗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下意识想躲。

脚下一动,她闪身到一个老旧关门的小铺面侧边。

少年从老奶奶手里接了鸡蛋堡,没往周围多看几眼,顺着自己的道路继续前行。

梁诗舒了口气。

又有些责怪自己莫名其妙。

也许是因为少年突然地打破了她的按部就班一成不变,让她犹豫着是否要退避三舍。

在空荡的街角长长呼吸,梁诗紧掖着书包带子,垂头一步步慢吞吞。

“咳咳咳……噗!”

喉咙嘶声伴随着咳嗽,一口浊黄的痰液被吐到地上,边沿遍布泥尘的布鞋一脚踩上去,碾了碾。

恶心。

梁诗听到道路前方的声音,一梗。

老师说不文明,但这里司空见惯。

算了,见怪不怪,梁诗都懒得抬眼去看,她漫无边际地想着中考,想着脑海里储下的一道道试题。

“诗阿姐,这么没礼貌?连声招呼都不打?”那人却挡在了她的面前。

梁诗皱眉,抬起头。

牙间黑黄的中年人,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一副熟络的模样。

莫名其妙……

“我不认识你。”梁诗肃着脸。

“我啊,和你爸爸讲好的……”

“那你找我爸吧,家里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梁诗抬脚准备绕过他。

“哎!”中年人伸手一拦,笑脸一收,火气上来了:“你还蛮傲!我都给你屋里数钱哩!”

“数什么钱?”小地方各人间关系千丝万缕,梁诗刚才以为是个不太熟的邻居,一听钱,警惕心起来了。

她瞟眼看了看附近,三两过路人还是有。

“就是你到我屋里头的钱嘛。”中年人看着面前阴沉沉瘦小小的小姑娘,直接道:“你爸爸还要你和我好好培养感情,你这样不听话噶,多读点书章程礼貌都不晓得点……”读到初中的女娃儿,亏他刚刚送了不少的心思过去,看着和普通妹子也没什么不同,长得也不多标致……

什么……

寥寥几句,梁诗立时明白了。

她指尖把书包带子用力攥着。

“走啦,我都和你爸爸说好了,早点培养感情,读书到这里硬是太远,来接你都老长一段路。你看你,要改一下脾气最好,我那头的小姑娘,哪一个不是面善爱笑,你……”

“我爸给我说的你?”梁诗眼睛死盯着他。

她预想中这一天迟早会到来,没想到会这么早,她的心里会这种程度的抗拒,无法接受。

名义上是说亲,实际上和一桩买卖没什么分别。

梁诗一瞬间和家里黑洞洞窄屋子养的牲畜有了共情,无二分别。

历史老师在课堂上讲述旧社会,讲述新时代。可是,梁诗体会着,新时代在哪儿呢,自己明明就处在旧风俗。试卷上许许多多必答题,梁诗知道它们的标准答案,但有答案是假的。她喜欢诚实,但面对那些题目,梁诗觉得,它们在迫使自己撒谎。

矛盾负面的世界。

“诗阿姐。”中年人说着,看她垂着眼不动,直接伸手去拉她的手臂。

梁诗下意识一甩身。

马上就要考试了,她刚才在心里预习到哪儿来着……

“诗阿姐……”

中年人很不满。

“别这样叫我!”梁诗讨厌这种乡土流传下来对女孩儿的昵称,语言与习惯也是束缚。

她可以一直一直忍,直到一件再也忍受不了的事发生。

“你烈!”早听说读过书的女人不安分,果然这个样子,中年人上前两步,边斥边继续伸手。

梁诗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手掌,看着中年人身后长长的弥漫着灰尘的道路……

她退了一步。

梁诗粗喘了口气,她猛地转身,像背对着极速追来的滔天巨兽,努力奔逃,一秒都不敢放松。

放任自己脑子空茫茫一片什么都不想,迎着风声,梁诗跑过一日日熟悉的街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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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与油脂的荤香绵绵密密,温温热热,酥酥嫩嫩。

陆俭提着油花花香喷喷的鸡蛋堡,犹豫又犹豫,没把它放进装了书的书包袋。

书纸沾了油脂香,总是怪怪的。

傍晚气温一点点降低,陆俭抬头看看天色,再四向看了看自己周边大街小巷。

偶来行人行色匆匆,这会儿下学的走得差不多了,没见什么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

陆俭站在一家关门的小廉价礼品屋门面边,来回走了几步,状似等什么人的模样。

他的确是在等人。

等不温不火相处没什么进展的本世界任务对象。

生活中占据大部分的是普普通通的重复作息,偶尔的波澜壮阔带来的是命运天翻地覆的转变.

按原剧情进展,今天应当是梁诗生命中重要的转折,只是,不是向上,是急转而下的那种。

陆俭在等梁诗从自家村口被终于得见的父母选择的结婚对象吓逃出来,在迷茫的城市里跌跌撞撞好几天,最终还是被父母亲戚寻返回去,行尸走肉般车成为这块地域压迫下又一个牺牲品,脱离不得。

简简单单的生命,因没有对抗的力量,形成不了波澜壮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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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哧~呼哧~呼哧~”

心跳得很快,很分明,仿佛不是自己的。

梁诗一步都不敢停,大脑一片空白。

身后的人好像没有追来,又好像一直跟着,梁诗没有气力回一下头,更是胆怯地不敢回头。

“梁诗。”

她听到近日熟悉的声音。

猛地从焦虑到极点的状态中回转神来:“陆……陆俭?”

梁诗愣愣地停下了步子,眼睛睁得极大。

“这么晚了,你还没回家吗?”少年看着她一身风尘。

梁诗的步伐是往学校的方向,陆俭想了想:“是有什么东西忘了带了吗?”他看看天色:“学校现在已经关门了。”

“我……”梁诗眨了下眼,思维一时迟钝。

好一会儿,她猛地往后回头,还好……还好……没有跟上来。

她回想着刚才一幕,压抑多时的负面情绪返上来,“唔……咳……”她捂嘴咳了声,几欲作呕。

“怎么了?梁诗,你没事吧?”少年犹疑了好一会儿,忙不迭上前扶住了她。

看起来就很不对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没事。”梁诗下意识推开少年,习惯性道。

她两眼通红,用力把自己无知觉仿佛要流出的眼泪憋回去。

硬生生地。

比太多成年人隐忍。

陆俭见她神情,心下忍不住一颤。

一时半会儿,她缓不过来。

路边路灯渐亮,少年顿了几秒,到路口转角小超市买了瓶水,不由分说递到了梁诗手里。

鸡蛋堡凉透了,斜斜朦胧的路灯下,陆俭靠在还算干净的柱子旁,慢慢啃了一口。

冷掉的油星儿些微凝固,带点儿腥气,陆俭停下嗅了嗅,病弱的身体对面前食物现在的味道排斥,他感觉已经饱了。

路灯照亮黑夜一方,扩散的光圈柔晕,正心的光源有些刺眼。

陆俭仰头舒缓下脖子,被光晃得一阵眼晕。

他揉了揉额头。

轻风拂动草叶,叶间小虫的攀爬鸣叫,贴近自然之声。

小姑娘蹲在路边,缩着身子,脑袋枕着一只手臂埋在双膝,另一只手借膝上的力垂着,手里水瓶没拧紧,有水痕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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