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日光分外明媚，紫金花台的大片桃树远远望去，像是流霞染出的半边苍穹。我与李从嘉皆欢了便服出府，他并未说带我去哪，我亦是莫名安心的与他同行。几处柳树，几重花影。莺歌燕舞，煦煦和风。一条青石长街上，秦淮河畔的秦楼楚馆伶人低吟浅唱，吟的是六皇子的词，唱的亦是六皇子的曲。金陵的大街小巷，无人不晓李从嘉的风采，贵胄天成，风华绝代。不知偷走了多少女儿的玲珑心思。可这街上却谁人都不敢猜测，这天水一色的碧衣公子居然就是那个声口相传的李从嘉呢。

多少人爱慕他，敬仰他。可他不过也只为一人折腰而已。我想着想着不经意长叹了一口气，一是感叹世事，二是感叹人心。

我并不爱慕他，却成了他的妻子。而他的心里满满的却都是窅娘。

李从嘉听到我叹气，突然顿住脚步回头看我。我猝不及防一下子撞到他身上，忙是退了两步，愣愣看他道

“王爷，怎么了？”

他反倒淡定许多，神态自若。“王妃为何叹气？”

我一下被他问的愣住，片刻才道“累了而已。”

他看了我一眼，神色难辨。“所以我带你出来散心。”李从嘉看着周边熙攘商贩，便又侧身问我“王妃可有什么想玩的想做的？”

我一怔，心中实在没有什么想法，最后说“不如找个戏楼听听曲吧。”

幼时我常常溜出宰相府，叫阿离带我去戏楼听曲子。那时不懂音律词曲，只觉得有些伶人音色动听神情悲凄，偶尔也会感动落泪却情不知为何，阿离笑我小小年纪如此多情善感，我只乐此不疲的闹着让阿离带我出府。

父亲起初见我贪玩胡闹只觉得是小孩子心性，加上阿离十分有分寸，带我玩耍却从不让我胡作非为，一举一动其实都在暗中指引管教我。我曾天真以为我这一生都会如此快活肆意。

可我忘了，我是宰相的女儿。

那年父亲趁我不在将阿离遣送回老家，将我屋内的玩物器具尽数换成琴棋书画。我虽从小就接触琴棋书画这些东西，父亲却从未逼迫我将他们学的精细通透，可那次我在父亲眼神中读出期许，我终于明白，我的命运本就是成为大唐六皇子的王妃，始终不能如坊间少女般自在洒脱。

很久没有见过阿离了，也很久没有去过戏楼听曲子了。

心绪恍惚间，我与李从嘉已走到了金陵闻名的醉风阁下，一醉清风，诗心揽月。四层高的醉风阁已深深印入眼帘，紫红油漆在阳光的照射下，鲜亮的泛着光芒，镀金招牌更是泛着更为耀眼的金光。醉风阁紧邻秦淮河，景色极佳，伶人歌声曼妙，一向是金陵人登高饮酒的所在。

店小二盯着李从嘉，似乎察觉到这位贵人绝非池中之物，便一路引领着我们走到顶楼景色最佳之处，飞檐画角，可俯瞰这个烟波飘渺的秦淮河水。转头望去，河水盈盈流过，水面飘荡着各式各样的船舶扁舟，渔人坐在船头闭目神色舒缓，同样细细聆听这戏楼传出的娓娓歌声。

人人自得其乐，谁能想到当今其实是个乱世？

而楼宇内装饰朴素，正中间有个大圆台子，奏乐与唱曲的人皆立于台上，一览无余。我瞧见那伶人手捧琵琶，心中顿时生了点兴趣。只见她不过十四五的模样，身着淡粉色华衣，薄施粉黛，清秀可人。

那伶人见众人坐稳，便盈盈一笑，水葱般的玉指开始在琵琶上浅浅挑拨，余音绕梁，清歌袅袅。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我心中一顿，思绪复杂。转头去看李从嘉，只见他神色自若，嘴角噙笑。手指轻轻叩着木桌与其伴奏。

“安定公当真要遁世？“ 在伶人温婉动人的歌声下，我淡淡开口向他。

李从嘉停下手中动作，微笑看我，却道“这样不好吗？”

我一时语塞，虽从不奢望他可以走向更高的位置，可我明白他如今的遁世之态实乃无奈之举，不过以释太子的疑妒之心罢了。世人皆谓六皇子一幕重瞳，帝王之相。清清浅浅的一句话却成了别人眼中的孽。

恰时，那歌姬已唱完一曲朱唇微抿，欲浅浅躬身离席换其他的伶人上场，却忽的被人叫住。

只见不远处一桌为首的男子起身吆喝，粗眉厚唇。双目微红，满脸横肉。却身着锦衣华袍，佩着琳琅玉器。应是哪家的公子哥出来喝酒听曲。

他起身后便向歌姬的方向走近，神色中尽是好色□□之像。一旁伺候的店小二见状有异，便急忙笑呵呵迎上前道“赵公子，您的酒有些凉了，小的再帮您温一壶吧。”

赵公子却一把推开那个小二，涨红了脸气道“滚开。”

那个小二不偏不倚被推到了我和李从嘉的方向，正在我反应之际，他却踉跄着过来一下子被李从嘉接住，立正了身子。

李从嘉柔声道“没事吧。”

小二似乎被眼前突然出现的眉目清秀的锦衣公子迷了心魄，只蛊惑般地点点头，并未言语。

而那个赵公子此刻已然走到那歌姬眼前，眉飞色舞难掩流氓气色。眼下众人皆知赵家权势滔天，无人敢上前质问，只默默垂头不敢言语。

那歌姬被吓得不轻，杵在原地捧着琵琶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赵公子色眯眯道“小妹妹，琵琶弹的这么好啊，回府谈给我听呗，老子保你日后吃香的喝辣的。”

整个酒楼一时空寂无声，一点不似方才的喧闹场景。所有人低着头，各自佯作喝酒之状，却无一人真的在饮。

事态如此炎凉，我心中不禁一阵怒意，侧头却看李从嘉神色平淡，不慌不忙，却在含笑看我。

她被吓傻了，只颤颤道“奴家..奴家只是个唱曲的，不配进了赵公子的府。”

赵公子收回笑意，语气有些气急败坏“老子让你跟我就跟，一个破唱曲的哪那么多屁话。”说罢，就要伸手去抓她，那歌姬吓得往后一退，尖叫了一声。

李从嘉神色变了变，再抬眼眉目多了几丝寒意。

我却无法再忍，挺身而起，沉声呵斥道“宵小之辈，竟敢在光天化日强抢民女！”

那个姓赵的回头恶狠狠回头看了我一眼，却又瞬间眉色舒展，笑的色眯眯，让人作呕。

“哟，刚才光顾着听曲，却没想到这酒楼之中还有这样一位美娘子呢。”

邻桌的一位大姐见状不对，便暗暗扯了扯我的裙角，虽不敢看向这边，却低声道“娘子快坐下，何必为了歌姬惹得一身灰。”

为时已晚，那赵公子早已放下眼下女子，又醉醺醺朝我走来。

李从嘉这才神色剧变，皱眉猛然起身挡在我身前。

“这位赵公子若是喝多了，应该让下人送回府休息才是。”

我看不见他的神情，语气却极为冰冷。

赵公子嗤鼻一笑。“今日真是热闹，哪里来的狗屁书生也敢挡老子的路。老子想带谁回府便带谁，看何人敢拦。”

李从嘉淡淡道“带别人我自不管，可我娘子你带不得。”

他说的笃定而认真，语气威严让人心头莫名一震。赵公子显然也被眼前这个气度不凡的男子震慑住，竟愣在原地半响未言。

少顷，赵公子支吾开口，却颇没有底气“我.. 老子管她是谁的娘子，老子看上了就是老子的。”

李从嘉语气淡淡，道“大唐国主公正仁慈，体恤万民。竟滋养出你这么个不知检点的恶人。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就不怕有人去告了御状吗？”

赵公子正欲开口，一旁随从恐慌着不知向他低低说了些什么。他又看了看李从嘉一身锦绣，气度不凡，恍然明白了什么。便止了声音。

众人见事态有些反转，便窃窃私语附和道“是啊，光天化日太欺负了人。”“强抢民女也不怕别人抓了把柄上报皇上，折了他爹的官。”

私私议论的人渐渐增多，便从最初的低声低气直到最后同声敌忾，各个说的愤慨激昂。

赵公子脸涨的红一块，白一块，最后只匆匆结了酒钱，带随从慌忙离去。

酒馆顺然恢复了往日喧闹，琵琶语起，酒樽交碰。众人嬉笑着谈论方才那桩轶事，似乎每个人都成了斥责荒淫之徒的英雄。

而那歌姬走过来，向我与李从嘉躬身行礼，眼噙双泪，万分感激。

“珠儿多谢二位恩人救命之恩。”

我浅浅一笑“不必如此。”

珠儿感怀到什么，望我一眼便热泪垂下，语音微颤“奴家在这酒楼唱曲曾被不少人调戏过。却从没有人出来说过话，奴家身份低贱被人看轻不足为怪，如今二位恩人肯挺身而出，实在让奴家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我沉默良久，才道“这世间本就没有谁比谁更低贱的道理，王侯将相身份尊贵却有不少贪生怕死之辈，遇到危难抛妻弃子只懂自保。倒是不少贩夫走卒在危急存亡之秋，为了家国大义明知必死却义不容辞。这二者又是谁更低贱呢？”

闻言，珠儿愣住了半响，最后红着眼低低道“奴家见二位锦衣玉袍应是金陵城的富足人家，不曾想能说出这番话……。”想了想，她似乎觉得不妥，又急忙道“奴家……奴家的意思是夫人的话让我很是感动。”

我只微笑道“你的琵琶弹的很好，以后有机会我还会来听的。”

身旁沉默许久的李从嘉忽然开口“想不到娘子还有这样的见解，为夫很是意外。”

青石小路的两侧大小商贩争相吆喝着，一时有些嘈杂。周边的行人川流不息，回府的路上，李从嘉伸手拉住我，柔声道“跟紧我，这里人太多。”

他的手有些凉。他牵着我走过深沉小巷，穿过拥挤的人群。

“今日才发现，我似乎从未好好了解过你。”李从嘉突然轻轻开口。

“王爷只需拥有一个得体的王妃，无需了解我。”在他身后，我垂着眼轻轻道。李从嘉的手紧了紧，手心渐渐变得温热。

这样身不由己的生活本来就是我无法拒绝，所有人都在告诉我，娥皇，你要做整个大唐最金贵优雅的王妃。而只有一个人告诉我，做你自己。

这些年我谨慎小心，一举一动皆维持着安定王妃该有的那份贵族尊严和高贵。我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做一件事。生怕别人挑出什么纰漏，这些光景，我变得沉默寡言，内敛冷漠。我想那不是我，也不该是我真正的样子。

如今我厌倦了这样的自己，却也变不回去了。

轻柔的声音突然从前方传来，打断我的思绪。李从嘉的音色卷着低沉的磁性，带着蛊惑的味道。

“娥皇，我要你做自己。”

身子蓦然一僵，那攥着我的手却依旧没有松开。已经到了一个巷子的尽头，身旁不知谁家栽了几株红梅，零星梅瓣摇摇欲坠。却依旧红的鲜艳。

一股酸涩涌上我眼眶，心中也抽疼了几下。

做你自己，曾经有个人也是这样告诉我的。

“可臣妾，可我并不想嫁给安定公。”我鼓起勇气道。

天水一色的身影愣了一下，而那只温暖的手终究缓缓松开，李从嘉回头看我，脸上笑意勉强。

“是我前几日疏忽你了，很抱歉。”

我笑了笑。“想必安定公娶了我内心也是不情愿的。”

李从嘉神色一怔，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深邃的瞳色第一次有些迷离。最后他问。

“你觉得，我并不钟情于你？”

他的语气竟带着一点失落，我并不明白他的反应，只认真的告诉他“难道你钟情于我？可你夜夜留宿于红袖阁。”

寂静的小巷，几株红梅。

“弱水三千，王妃是希望我唯取瓢饮？”他神色毫无波澜，语气极淡。

我却笑了笑“王爷天生贵胄，风华绝代。无论多情或痴情都是一段佳话，何况被王爷吸引的佳人颇多，唯取瓢引倒也可惜了。”

李从嘉听闻，神色微微舒缓，却道“那你是如何想的呢，若是我说为了你我愿只取你一人独饮，你觉得如何？”

我并未料过他会如此回答，下意识涨红了双颊，不知如何回答，内心却暗道怎么可能。

“周宗的女儿。”他看着我眼神让人捉摸不透，片刻突然勾了勾嘴角。清浅的身影第一次笑得梨涡深刻清晰。“娥皇，你究竟是怎么样的？”

看着那个俊朗微笑的男子，我一时晃神。直到紫檀香气清晰入鼻，李从嘉突然俯身过来轻轻拥住我。

在我耳边道“给我点时间好吗。”

那一刻，是我从未见过的他。我突然觉得，是不是我们两个都在伪装自己。把自己封闭在枷锁之中，用虚伪的皮囊去互相慰藉。他是六皇子，我是周娥皇。而洗尽铅华，卸掉枷锁。我不过就是一个渴望真情的女子，而他，仅仅是那个随性的李从嘉。

他清绝无双的手腕，疤痕却触目惊心。

我想有一天，也许他愿意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