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夜深人静,医馆后院旁的巷子里。
青罗在雪山上给人扰了清梦,无心再睡,便寻思到镇上走走,谁知刚落脚,就被一个小男孩当食物啃。
长乐啃他未遂,被扔出几丈远,正晕头转向地试图爬起来,试了几次都失败了。青罗在墙上坐下,悠着一只腿,看他在地上挣扎,一边挣扎还一边流口水。
“烤狐狸……我的烤狐狸……”
长乐迷迷糊糊,挣扎了一会,蜷起身子不动了。
青罗跳下墙,走到他面前。
长乐嗅到一丝危险气息,勉力撑开眼,支起上身往后挪。
“你你你你别过来!”
“我过来又如何?”
青罗背手,不紧不慢地朝前一步。
长乐重新蜷缩身子,双手抱头护住太阳穴,眼睛从臂弯里偷瞄他,似乎在做挨打的准备。
他没有力气逃跑了。
青罗往前一步,长乐的身子抖一下,再一步,再抖一下,行至他身前,却突然不抖了。
青罗:“嗯?”
长乐支撑着站起来,直视他的眼睛。
青罗:“哦。”
青罗见过很多人类的眼睛,和妖不同,人类的眼睛总能传达很多感情,无论真假。长乐的眼睛告诉他,对方还不打算认命。
青罗心念一转,从兜里掏出一块冷掉的饼,递到他面前。
长乐见到饼,秒变星星眼,迅速张嘴一咬,手随后跟上,一阵狼吞虎咽。
他吃完一块,青罗又递一块。一块,两块,三块……直吃到第三块,长乐才终于有空从饼中抬头。
长乐: “谢谢你!”
长乐叼着饼,眼睛亮亮的。青罗有种在喂流浪狗的错觉。
“你是——算了,反正再过一百年你就死了。” 青罗百无聊赖道,“喂,告诉我,现在是何年何月?”
“何年何月?” 长乐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掰着手指回答道:“琉塬五十八年三月二十五,不对,二十六了。”
“琉塬?”
“就是琉塬国。”
“这里不是银歧国吗?你们用琉塬的名号来纪年?”
长乐吞下最后一口饼,拿袖子擦了擦嘴,努力回忆以前念书时老师讲过的历史。
“李沫称帝后,琉塬变成五国最强,其他国都按他们的年号纪年,要定期纳贡。”
“李沫?他是李惊如的弟弟吧?李惊如呢?”
“这个……”
长乐回想了一下,老师似乎没讲,书里也没有写,但他隐约是知道的。在茶馆帮工时,曾有几个客人压低了声音聊这件事,被老板娘如临大敌地轰出去了。
他于是也压低了声音说:
“我听别人说,是李沫带兵逼宫,杀死了李惊如。”
“哦?有点意思。”
青罗来了些兴致:“现在大陆上都有哪些国?谁称王?”
长乐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五个圆圈,中间一个,上下各两个。
他指着中间的圈:“这是李家的琉塬国。”
然后指尖移动到左上角的圈:“这是莫家的下沙国。”
接着右上角:“这儿,林氏,银歧国。”
左下角:“封家,云翡国。”
最后是右下角,长乐思索片刻,小声背了一段顺口溜,这才记起来。
“文家,莲垠国。”
青罗嗯嗯几声,恢复无聊的表情。
“多少年了,天下还是这些修真世家。”
“多少年?” 长乐以为是在问他,只好搜肠刮肚一番,但实在算不出多少年。再一抬头,青罗已没了踪影,于是径直回医馆,进入梦乡。
梦里,烙饼仙子亲自下凡,拉着他载歌载舞,数不尽的烙饼一叠叠端到面前,喷香松软,无比诱人。长乐被暖烘烘的面粉香包围,烙饼仙子坐在身旁,云鬓花颜,裙袂飘飘,夹起一块饼往他嘴里送。
长乐开心张嘴,还没接到饼,就被仙子扇了一巴掌。
长乐:“………”
仙子又扇了他一巴掌。
长乐猛地睁眼。漂亮仙子的脸逐渐模糊,最终完全消失,付家家仆的马脸逐渐清晰。
马脸家仆:“你想睡到什么时候?”
原来长乐睡得太死,竟没听到敲锣声,错过了早饭。
他立马跳起来,三下五除二收拾好自己,连声道歉。马脸从鼻子里哼出几个字,大意是叫他赶紧去砍柴。
在医馆,配药制药等工作属于那些家里条件不错的学徒,他们的父母付了钱,让他们来拜师学艺;像长乐这样的孤儿,只能做些粗活。
处理好木柴,天刚蒙蒙亮。长乐像往常一样背起篓子出门,往山上去。
“哟,长乐,今天怎么晚这么多?”
银歧山庄门前,看门的小修士已经换班,昨天争论纪冬澜的两个男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男一女。他们朝路过的长乐打招呼,长乐也向他们招手。
见两人穿得崭新漂亮,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哦,今天是——”
“试炼大会。” 小女孩骄傲地挺了挺胸。她衣服上绣了山庄的标志,一只口含银珠,展翅欲飞的老鹰。
试炼大会是山庄选拔新弟子的活动,每年这个时候,庄主,即银歧国国君,都将率各界名流公卿至山庄,参加开幕典礼。能被挑选在首日看门,是小修士中人人羡慕的美差。
长乐和他们聊几句,继续往山上去。今天他迟来,平时找野味和干私活的时间都没了,只能随手在路边摘个野果塞嘴里充饥,不想被酸得龇牙咧嘴。
来到熟悉的山坡上,走进树林,和其他采药人打过招呼,长乐放了篓子蹲下身,开始挑药草。
拔了一小片地方后,泥土翻松。长乐收拾好成果,把整只手插进泥土下,摸索植物残留在里面的根。
天天和药草接触,要是能觉醒木灵就好了。
长乐一边摸索,一边不禁这么想。如果有了灵核,就能去参加试炼大会,运气好的话做了银歧山庄弟子,顿顿吃肉,该有多爽!
想着便闭了眼,幻想手下草木纷纷融入自己体内,结成灵核。
过了一会,他睁眼起身,学着自己见过的山庄修士,摆了个架势,气沉丹田。
“哈!”
无事发生,长乐看看自己毫无变化的双手,叹口气。
“噗。”
旁边突然传来一声笑。长乐扭头一看。
“啊……恩人?”
“谁是恩人?” 来人抱臂立于树上,玉冠在阳光下更显温润。
“你是昨晚请我吃饼的人吧?谢谢你!” 长乐抬头朝对方喊,“我叫长乐!你叫什么名字?”
青罗仔细一看,这才发现下面的傻子居然是昨天那个小孩。他原本只看到有个人闭眼挖土,莫名陶醉,神经兮兮,觉得好笑。
“你在这做什么?” 青罗没有回答他,而是随口问。
长乐:“我想看看我有没有木灵。”
青罗:“木灵,不是以木为器,而是自己成为木。”
他话音刚落,突然就消失在长乐眼前。长乐很惊讶,他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走神。
“………”
“恩人?”
“………”
“你还在吗,恩人?!”
如果懂得以灵流覆眼,仔细观察,就能发现长乐身后的树上,木纹正在产生极其细微的流动。但长乐不懂,树在他眼里毫无变化。
片刻后,树上原本的木结处刷地睁开一只眼。
“哎。”
长乐正左顾右盼,突然有人在背后拍了拍他。
“咦咦,你怎么——”
长乐睁圆眼睛,看着恩人从树干中走出。
青罗身上的皮肤变成了树皮,随着他踏到外面,树皮一点点褪去,变回常人的样子。
“好好好好好厉害!”
长乐之前看过木系修士练功:他们能控木攻击,厉害些的还可以凭土生木,但从没见过把自己藏在树里的。
“怎么做到的?怎么做到的!”
青罗跃上树梢,踏树往银歧山庄的方向去,丢给长乐一句话:
“你先有灵核再说吧。”
长乐目送他离开,急得原地转一圈,但又别无他法,只能蹲下身继续采药。不知不觉日到中天,该回去领午饭了。
他错过了早饭,决心无论如何不能再错过午饭,掐着时间往山下走。
“午饭,午饭,热气腾腾的午饭~”
上午的小插曲被抛之脑后,长乐步伐轻快起来。就在他自顾自哼歌时,山门附近突然响起一阵打斗声。其余采药人听见声响,忙不迭躲下山去,唯独长乐沉浸在自己的小调里,没有发觉,等到回过神时,人已在半空中。
长乐:“………”
长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青罗:“吵死了。”
一阵狂风自山门起,裹挟着青罗重重掀过数十里地,卷起长乐后,将两人一起拍向一颗大树。
长乐撞在树上,万幸那风吹了数十里,其中灵流已消耗得差不多,所以他只是晕了过去。
青罗在碰到树的那一刻消失,几乎是同时,一道巨大风刃紧随其后,将树腰斩。
风止后,一个白袍男子飞身而来,凌空站定。少顷,惊鸟飞林,数位华服者或乘灵兽,或运轻功,乌压压落满了半座山。
“妖孽,出来!”
白袍男子眉眼斯文,声如洪钟。
他身后的华服者们衣服上绣着各自家纹,从左到右依次是下沙莫氏的狼头,银歧林氏的老鹰,云翡封氏的弯月,以及莲垠文氏,一只挥舞飞墨的狼毫。
文家人中间,一个小女孩正灵活出脚,灵巧地别开挡在前面的大人,刺溜一下挤到前排。
“二公主,二公主。”
她身后有人匆匆赶来,小声焦急道:“二公主,卷云公主,我的姑奶奶,你不应该来这里的。”
卷云回过头,比了个嘘的手势,她看起来**岁,白衣灰裤,头发简单地盘在脑后。
“他在移动。我能感觉到。”
卷云看向自己的脚。
脚下泥土中是树木延展纠缠的根,卷云凝神片刻,猛地转头看向不远处一棵树,与此同时,所有灵流瞬间汇聚到她眼上。
木纹动了。卷云的手移到剑柄上,眼珠滴溜一圈。
就在她要拔剑时,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她。
“劝你别出这个风头。”
卷云被打扰,不自觉分了神,立刻失去对方踪迹。
“姑姑?为什么!就差一点,我已经发现他了!”
卷云看向一旁拦她的人。是名白衣女子,一身素纱银饰,脸隐藏在帏帽下。
女子似乎有很多想说的,但没再继续,转而简单道:“这是他们两人的对决。”
华服者们身后,各派修士相继到来,自动分流,汇入自家队伍。见人到的差不多了,白袍这才并指挥风,斩向卷云刚才看过的地方。
啪,树上的木纹刚成人形,就被一分为二,树倒泥沙飞,仍不见青罗身影。白袍男子正下方的土地冷不丁一动,刺出尖利根茎,他立刻筑起风墙,尖刺被墙挡住,冰蓝的火焰借势蜿蜒。男子聚风逆吹,没想到这火不是冲他来,而是冲他周边的风。
这些风只分走了他很小一部分灵流,用以维持凌空状态。火焰轻易逆转了了风流,使他不得不脱离凌空状态,就近落脚。
男子落地前一秒,脚下聚起一枚迫发的风炮,他料定青罗会在自己落地的那一刻伏击。
风炮被他踩在脚下落地,就像踩烂一只水球,高强度压缩后瞬间爆发。
一声巨响,土地波浪般泛起涟漪,青罗现身,晕倒的长乐被颠到了他附近。
男子:“青罗,你一而再,再而三侵扰乡里,为祸人间,今日试炼大会,容不得你再放肆!”
青罗懒洋洋道:“行了,叫你们庄主来,是他邀我再打一场的。”
“我就是庄主。”
男子神色凛然,佩剑出鞘。
青罗盯着那把熟悉的黑金云纹剑。
虽然剑一样,但眼前这个人,和那天找到山上的络腮胡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你是庄主的话,那——”
男人不等他说完,剑已飞掠过去,直直刺入青罗胸膛!
“?!”
青罗闷哼一声,重重下坠,被剑死死钉在树上。
他凌空而立时,周围竖起了隐形的风流屏障,这是他一直刻意隐瞒的灵流。他在战斗中只用木和火,就是为了让人意识不到他还有风系防御。
按理说,就算对方发现了他的风流,剑也不可能如此顺利,大大咧咧直攻进来。但事实上,青罗能感觉到,自己的灵流在那一刻突然消失,被抽空了似的。如此直截了当的一剑,他甚至连最简单的侧身回避都做不到,只能勉力倾身,避免致命伤。
所有的不对劲促使他回想起昨日夜晚。雪山洞天中,徒手抓剑的那一刻,有什么细微的东西沿着他的血液逆流而上,从伤口爬入体内。
表面上看,青罗只一处剑伤,实际上体内早已被千刀万剐。
白袍目光闪动,在众人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他。随着他靠近,青罗体内的感觉加重数倍,像是有人拿利刃翻搅五脏六腑,疼痛开始拉扯他的意识。
“诸君共睹,天地为证,林某在此——”
白袍的剑刚指向青罗,突然有人晃过来,先他一步,一树枝打在青罗脸上。
“别过来,别过来!”
拿树枝的小男孩摇摇晃晃,面露惊恐,打了青罗一树枝后,左脚绊右脚扑在地上,隔远一点看,倒像是扑过去给了青罗一拳。
白袍:“………”
众人:“…………”
白袍眼皮一跳。
战斗的大多数时候,他不会以眼视物,而是以自身灵核视物。在场的都是高手中的高手,随身法宝武器也都是精品中的精品,以灵察灵,这样感知起来更直接,也更准确。
然而他没有发现这个小男孩。从众人的反应来看,他们恐怕也没注意到,也就是说,这孩子是个连灵核都没有的普通人。
他与青罗这一战,释放出的灵流足以使低阶修士双腿发软,普通人应该连动都动不了,更遑论靠近他们。
现场一时鸦雀无声。
片刻后,白袍率先出声,他朗声笑起来。
“好,哈哈哈哈哈,好!有胆量!”
小男孩:“啊?”
长乐摔晕了,意识恢复时,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什么东西相撞的声音,还有一些隐约的人声。
“……为祸人间……放肆!”
“行……他……再打一场的。”
好像有人在打架。
长乐头昏脑胀,感觉自己全身酸软,不知为什么,好像被鬼压床似的,知觉十分麻木,别说坐起来,动一下都困难。他躺了好一会,眼前的黑暗才一点点淡下来,变成密密麻麻的黑点。
终于能看见一点东西了,长乐松一口气。就在这时,有人一步步向他这边走来。
随着对方靠近,前所未有的惊惧涌上他心头。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像一块奇怪的冰,表面晶莹平滑,底下却沸腾着杀意。那杀意如此强烈,以至于竟不分对象,波及到他身上。
长乐动弹不得,无法呼吸,心跳如雷,与此同时,遮天的灵力在身侧不远处爆发。
青罗正咬牙试图脱困,但长乐看不清,他从未直面过如此级别的灵力,蚀心的恐惧似水入热油,炸出求生的本能。他凭感觉掰断树枝,奋力向前挥去。
然后就听到一连串笑声。
白袍朝长乐笑道:“不错啊。”
长乐:“你是谁?”
“我是银歧山庄庄主,林烟。”
“庄庄庄主?!”
也就是说——
“银歧的,国君?!”
“我还是更喜欢被叫庄主。” 白袍微笑。
刚刚那种刺骨的杀意不知不觉消失了,林烟收起自己的灵流,竖起屏障为长乐挡住青罗的威压。
长乐使劲揉眼睛,腿不抖了,视线终于完全清晰,一转头,就见那个昨晚请他吃饼的青年,此刻正被剑插在树上。
“敢直面千年狐妖,孩子,你很有胆量。”
“狐狐狐狐妖?!”
“来。” 林烟唤来旁人,递给他一把剑。
“完成最后一剑,你就是山庄的一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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