趋向正午的烈日下,老驴忽然停下来,一动不动地站着,消瘦的肚子起起伏伏,喘气急促。
冯湘试着拉一拉老驴,阿陵也在驴背上拍拍它的脖子,无果后,冯湘有些担心地对阿陵说:“它累了,阿陵,我们休息一下吧。”
冯湘把阿陵抱下来,向周围看一看,道路两边是黄色的土丘,更远的地方长着几棵能遮阳的树,为了休息走过去还有点麻烦。
冯湘摸摸老驴的头,希望它愿意慢慢地往前走,老驴哆嗦了一下,终于迈出蹄子,像是拼尽了全力。
冯湘觉得不太可靠,边走边和阿陵说:“阿陵,这匹驴可能太老了,它不适合赶路,它只能躺在棚子里休息。”
阿陵从硕大的草帽下面抬起头,天真地说:“那我就不骑它了。”
冯湘担心地说:“阿陵,它已经走不动了,娘好像不应该买它,娘那个时候想得太简单了。”
冯湘看看老驴,它不能驮着阿陵去圩城了,它需要停下来休息,但冯湘和阿陵必须尽快赶路。应该怎么决定呢?
老驴走一走,停一停,冯湘和阿陵陪着它在烈日下走走停停。阿陵对老驴充满希望,用天真的话语给老驴鼓劲,冯湘焦虑地想:这是在浪费时间,她们今天赶不到下一个驿站了,就算前面有村镇,大概也不会有人愿意照顾这匹老驴。
在这坎坷的心情中,一阵轻快的马蹄声,从冯湘身后的小丘下面慢慢浮上来。
像艳阳下的海市蜃楼,一匹引人注目的黑马,一辆引人注目的马车,和一个引人注目的男人,在冯湘的眼里渐渐合成一体。
冯湘猛地一惊,因为这样的相遇事发突然,还毫无遮拦。
冯湘害怕地低头,转向路边,避开和养蜂人的接触。
冯湘从未对养蜂人存有恶意,但赵强如和尤婆偷了他的金子,想用苦硝毒害他,这非常不光彩的谋害发生在赵家,冯湘也会被看作赵家人。
冯湘希望养蜂人大度地从她身边离去,如果需要和他讲一讲道理,冯湘也不会退缩,但谁知道他是不是讲道理的人呢?
冯湘默默祈祷的时候,阿陵也认出了养蜂人,奇怪地问:“娘,蜜蜂呢?”
养蜂人停下马车,听到了阿陵的问题,这是一个全心全意的问题,像阿陵眼睛里的光芒一样透明。
养蜂人的心里映射着透明的光芒,让他的本能退到毫无用武之地,养蜂人感觉到一片空白似的愉快,所以对阿陵笑了笑。
养蜂人引人注目的微笑,让阿陵开始喜欢他了,阿陵说:“我要和娘去繁陵,你去哪里?”
冯湘意外地一怔,蹲下抱住阿陵,担忧地向马车上看了一眼,也没有认真地看仔细,眼里存着那人隐约的轮廓,小声说:“只是孩子的戏言,请不用在意。”
像针刺一样的不适感受,和冯湘的话同时传向养蜂人,让他‘看见’缭绕在冯湘内心的忧虑和抗拒。
养蜂人并不惊讶,早就习以为常。人的情和感像颜色的调和,也像混淆的滋味,随着情境产生,控制人们的行为,其实毫无神奇之处。
养蜂人走下马车,在阿陵面前屈膝蹲下,帮阿陵扶好垂下的硕大帽檐,重新回到孩子透明的目光里。
阿陵已经知道自己错了,不该随便和陌生人搭话。
阿陵眨了眨眼睛,乖乖地对养蜂人说:“我刚刚只是孩子的戏言,请不用在意。”
养蜂人说:“你问蜜蜂在哪里?”
阿陵点点头。
养蜂人伸出左手,手心里有只木刻的蜜蜂,和真的蜜蜂一样大,栩栩如生,两只翅膀上长着筋络,两只后脚上毛茸茸的。
阿陵惊喜地想摸摸看,养蜂人把小木蜂放在阿陵手里,转向阿陵身边的冯湘,“小心你的驴,它撑不下去了。”
冯湘惊讶地看着养蜂人回到马车上,突然有些无助。这个和她们深有纠葛,引人注目,可以随便折断许多男人胳膊的陌生人,他和她们同路,送给阿陵一只木头小蜜蜂,还看出了老驴的麻烦……冯湘改变了想法,她应该向养蜂人求助。
冯湘抱起阿陵,拦在马车前面,“带我们去四平镇的驿站,行吗?”
养蜂人答应了,冯湘把装着行李的竹筐放进车厢,抱着阿陵坐在车驾旁边。在经过的下一个村子里,冯湘把老驴送给一个老人家,付了些钱作为草料费,阿陵为老驴掉了眼泪。
之后的路程快了很多,能遥望见四平镇的时候,冯湘问养蜂人:“你要去驿站投宿吗?驿站虽然是官办,如果有空闲的屋子,驿官也会出借。”
养蜂人摇摇头。
冯湘想,看来他习惯自己待着。
再过一会,马车进了镇子,冯湘准备和养蜂人道别,这才问:“公子怎么称呼?”
养蜂人说:“我姓岑。”
阿陵一直握着小木蜂,乖乖坐在冯湘怀里,看着又到了一个她从没来过的地方。
马车飞快地驶过镇子,到达近郊的驿站,冯湘带着阿陵下车后,目送着马车向更远的地方去了。
冯湘微微有些失落,一路安然的感觉已离她而去,漫长的路程重新在她身边铺展开了。冯湘告诉自己:有人在困难的时候载你一程已是幸运。
晚上,阿陵提起了很多次老驴,冯湘轻拍着阿陵入睡,从她手里拿出那只小木蜂。
冯湘在灯下仔细看着木刻的蜜蜂,对养蜂人更加好奇,他年轻,好看,富有,强悍,不务正业。他对在苦泽的经历满不在乎,他到处都不寻常。
冯湘早就过了热衷幻想的年纪,她曾经的幻想都是笑话。冯湘打住了对养蜂人的想象,她不该好奇:他现在是不是在一片野林地里?点着色彩明亮的篝火,和他的蜜蜂,马儿和金子在一起。
冯湘灭掉油灯,闭上眼睛,她已经告诉驿官,她想买一匹便宜的马或者一匹健壮的驴。圩城在等着她和阿陵,小小的幸运和奇遇已经结束了。
隔天是乌云满天,冯湘从驿官手里买下一匹才半岁的小驴,价钱很不便宜,也不能挑剔。
小驴是头红毛驴,幼稚的皮毛还不顺滑,硬扎扎地打着卷,两只呆呆的眼睛四周裹着一圈白毛。
阿陵说:“娘,它有点丑。”
冯湘把鞍垫系好,拍拍小驴结实的屁股,安慰阿陵:“等它长大些就好看了,一头小红毛驴,多精神。”
从驿站上了路,冯湘打算尽快地走两天,早点到圩城入关。小红驴却淘气得很,一会儿甩掉缰绳,一会儿想去路边吃草,闹得冯湘手忙脚乱,阿陵笑得不停。
走过两三里以后,冯湘看见那辆熟悉的马车,正在前面慢慢行着,心里不禁高兴又明亮了些。
阿陵的小手直直一指,“娘,是蜜蜂。”
冯湘说:“阿陵,那是岑公子,我们就这样跟着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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