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1

薄雾浓云掩住三分月光,天上那些亮晶晶的星星,一颗一颗,逐渐暗淡下去的时分,有些秘密才好借着黑暗悄悄从人的心底钻出来。

此时不过三月,料峭的春寒舍不得热闹的尘世,滞留了一日又一日。今夜,连廊檐下的铜铃都被时不时掠过的寒风激得叮叮当当一通乱响。

夜空无星,寒雾愈发胆大,竟悄悄攀上屋顶,贴绕着琉璃脊兽的鬃毛与牙齿。“咚——”一声闷响惊醒了院中酣睡的雪豹。原来是宫人掩门的响动,雪豹慵懒地抬了抬爪子盖住自己的脸,换了个方向继续打盹儿。

三名宫人躬着身从房内小心退出来,腕间各自挂了个檀木食盒,维持着刚才来时一人在前两人平排其后的规矩沿着回廊缓步离去。仔细看,三人面容清秀,皆身着一身淡粉色衣衫,夜色里映着院中三两枝乍开的粉蕊儿,有种绰约的美。

后排的一名宫人压着嗓子朝另一宫人说道:“殿下今夜又没吃呢,听闻陛下今日又在朝上当中驳斥了殿下,殿下明明日夜操劳,我等看着都心疼,可陛下怎么还... ...”

为首的宫人立即回过头厉声打断道:“天家的事情也是你我能够置喙的吗?再说了,殿下夙兴夜寐,单是去年解决的西南水患,就帮了多少人?否则不知道要多多少流民呢!陛下一定是看在眼中的!咱更何况,咱们殿下身正影直,何惧人言!”

此时拐角处,沉沉的脚步声打断了她们的谈话,三人只瞥了一眼就垂下头,施施然行礼——“参见詹事。”

男人温和道:“辛苦你们了。”他声音清亮,即便是在黑夜里刻意压低了嗓音仍带有几分暖意,他瞥见三人腕间的食盒,眉头不自觉皱起,随即向前头的宫人伸手,无奈说道:“烦劳姐姐给我吧,我去试着劝劝。”

为首的宫人颌首,将食盒交给眼前的男子,柔声道:“那就有劳詹事了。”后面两位宫人也略略施礼,娇俏着说道:“谢过詹事。”

男子握着食盒,双手作揖表示感谢,接着就朝宫人刚才返回的方向走去。

男子推开房门,一阵暖意扑面而来,他站在书房的门槛外,隔着半幅缂丝帘子望向里面,夜明珠将光含住,回吐成更安静的白,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把帘子后的人影照得朦朦胧胧。

男子看着眼前虚实不定的人影,许是被屋内的暖意熏到,有恍惚的失神,他微微镇定心神,毕恭毕敬低头抱拳低声道:“殿下。”

帘内的人影仍是伏案桌前翻阅着一页页的卷宗,不曾抬头,但问:“常怀,你回来了?”语气里有一丝的惊讶。

被唤“常怀”的男子低声应道:“是,明日是殿下生辰,臣记着呢。”

帘中人听了这话,放下卷宗,停了手中的笔,笑道:“你快进来,别冻着。”

常怀道:“谢殿下。”随即合上门低着头朝屋内走去。

帘内地上铺的是新换上的西陲进贡的墨狐毡毯,墨色极纯,不见一根异色,毡毯上更是用金银线双线织就,绣满宝相花与缠枝花纹,中心处更有团龙盘踞,如秋满月现众星中。

案几皆以金丝楠木雕就而成,冬天不凉,夏天不热,不伤身体。此时端坐在上面的就是当今大禮的太子殿下,成稷。

常怀想起,殿下曾和他说,这是他尚未出生时陛下送他的礼物,一桌一椅,皆是陛下亲手打制。

后来,他翻阅古籍时曾看到《异木志》中记载:“楠木产豫章及湖广云贵诸郡,至高大,有长至数十丈,大至数十围者,锯开甚香。亦有数种,一曰开杨楠;一曰含丝楠,木色黄,灿如金丝最佳;一曰水楠,色微绿性柔为下。今内宫及殿宇多选楠材坚大者为柱梁,亦可制各种器具,质理细腻可爱,为群木之长。”

他那时想,陛下一定很爱殿下。

而一晃眼,殿下都要二十岁了。

成稷的身后挂着一副《猛虎下山》图,笔法疏密有致,金纹黑章亦是栩栩如生,唯独画中老虎的眼睛一片空白。此画是太子成稷十六岁时在宫宴所作,他曾当着众人的面道:“点了便醒,醒了便乱。人世痴愚,人世倥偬,不如不看,乐在其中。”于是这幅空瞳虎图就至今未曾点睛。

常怀立在桌前,把手上的食盒放在案上。案角的博山炉传说仿自异志里海上仙山。炉体呈豆形,盖高而尖,镂空山形,雕有云气、人物及鸟兽,此时沉香正从炉里娉娉袅袅地漫出,随着白烟上升,深邃澄澈的香绕梁三匝,让人凝神静气。

成稷伏案批阅,一手持卷,一手下意识地三指相并,仅留下拇指与食指偶尔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在夜明珠的照耀下,似乎能看清成稷的每一处细节,他身上有着最严谨的宫廷礼仪教化的痕迹,让他即便是在深夜独处时也能仪态端庄,萧疏轩举。

常怀温柔地低声道:“吃点吧,小厨房特意做的。”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他说话间呼吸都无意识地放得很轻。所以,这让他在说话间能清晰地听见笔锋落纸的细响。

他打开食盒,余光里是夜明珠里蜷曲的一点光,淡哂道:“你瞧,刚才再来的路上我就闻着就在猜是不是松茸炖鸡孚呢。我果然猜得没错,这汤一定鲜极了!”常怀的嗓音本就清亮,此刻声音中有一丝高兴,声音格外有感染力,这也成功引得成稷停笔。

成稷接过常怀递过来的碗,舀起一勺放在唇边,嘴角出现若隐若现的笑意,缓声道:“是吗?那我来尝尝。”

“嗯,味道是不错。”成稷故意拉长了声音配合着应和着。

“殿下日夜操劳,一定要保重身体。”看着光影里成稷眼下淡淡的乌青,常怀低头进言,声音不觉有一些沉闷。

成稷一口口浅浅喝着汤,并不搭腔,他低头用勺子缓缓搅弄着瓷碗里的浮球与菜胆微微出神,然后闷声道:“常怀,你什么时候变得和他们一样啰嗦了?”随即他把碗放在桌上,抬头看着常怀。

常怀低敛着眉眼看不清神色自然也没能看见成稷眼中的入浓雾般积聚不散的倦意。而成稷的目光顺势向下,恰能看见常怀的指尖捏着衣角。

成稷看在眼里,心中思量片刻,还是缓缓开口问道:“常怀,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常怀觉得自己的手指捏得有些发麻,他抬头,发现成稷也一直看着他,脑中思绪万千。他想到这次回来的路上听到坊间驿站各处都在传太子殿下要迎娶谢家嫡女,两人是天作之合,郎才女貌,有好事者还要提前排演一出《龙凤配》盼望着能在太子成亲之日登台庆贺。

可是,要怎么问出口呢?沉默像冬天的井水,越往里看越冷。终于,常怀的声音如同一粒投入井中的小石子,打破了平静。他低声道:“我听他们说,殿下和谢阁老家的亲事定下来了。”

成稷淡淡“嗯”了一声,常怀与他对视,一站一坐,常怀能看见暖黄的光晕印在成稷深不见底的瞳仁里,像是在夜空中绽放的一朵烟花。

成稷的声音淡得几乎没有起伏,又垂下目去,继续拿起奏章批阅着,他手腕不停,又补了句:“他们说今年五月初十是好日子,婚期定在那天。”声音还是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常怀心里算了一算,脱口便出:“乙不栽植千株不长,巳不远行财物伏藏,算不得好日子。”

成稷低头,两道剑眉梢微微一拧,额心隐约可见三道端端正正的皱纹纹路,可转眼,他又抬头,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浅淡笑容,却有一种从容的断然:“日子是他们定下的,他们说好,自然是好。”

常怀被这句“他们”刺了一下。他知道“他们”是谁:宗正寺,内府,三省六部,谢家、世家公卿,还有天下万民……太子成稷为天子嫡出,十五岁监国,十六岁废察举改科考,十七岁平边关战乱,可谓是文定国武可安邦。谢阁老更是开国元老,文官典范,其女谢祁更是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二人姻缘是月老在三生石上钦定,谁敢说不好?

常怀感觉一阵胸闷,声带里的音节像被钉子钉住,极力控制着音色平稳,但仍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这么算来,也不过五月,殿下就要成亲了。”

沉默落回桌案。烛泪在铜灯沿上积了一小汪,圆润欲滴。成稷的手指轻轻拨了一下那滴烛泪,它终于滚下,在空气里拉出极短的一道光,没入昏影。

成稷似要说什么,两片薄唇刚刚张开,又被常怀打断,常怀像害怕什么停住一样,抢在前头:“你真的要娶她吗?”

“对。”成稷声音不大,却仿佛一刀破水。他眼不离卷宗,眼到手到,在章奏上落了一个朱批。

常怀瞥见奏章上那一列朱红色的蝇头小楷,心中如遭雷击,太子殿下做事向来严谨,每一份奏章都批复得极为认真。

所以认真到他的回答都颇有些不近人情。常怀忽然觉得眼睛发酸。他知道自己不该再问,可还是开口了,只是面上也是一派淡然,看不出什么异样神色:“可不可以不娶?”

成稷不言。笔被他放回笔山,发出轻不可闻的一声。他慢慢往后靠,靠在太师椅上。那张太师椅罩着吊睛白额虎皮,通体雪白,唯额心一对黑纹,仿佛两枚冷眼盯着常怀。虎皮柔软,靠上去,骨与肉都要陷下去,像被雪掩住。

他抬眼,看向常怀。那眼神明明是温柔明亮的,却像悬在深井之上一轮寒月,温柔莹润但却苍凉疲倦。

常怀听见他用极低的声音说——

“常怀,你可不可以,不要让我难做。”

“难做”二字落地,书房里所有声音都退了一步,连烛火也收了一收,像一只受惊的鸟。“叮铃叮铃”一阵铃响,打破满室的沉默,常怀陡然一惊,恍惚梦醒。

竟然是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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