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楠,林梦楠的祖母
泛黄的信签上,有着一行娟秀的字:
我在1918
后边的字不太看得清了,模糊难辨。
梦楠说,这信签随着家人移民被带来了出来,由亚克力板保存,除了边角缺损整体来说算是保存完好。
泛黄的信签,就这样被亚克力板精心封存,边角的缺损诉说着岁月的流转。手指轻柔地拂过外板,这行穿透了百年时光斑驳的信笺,这是她祖母林清楠的遗物,随着家族漂洋过海,保存至今。
信笺上,留着一段埋葬在南洋玫瑰与战火里的往事。
1908年的南洋,空气湿热,咸湿的海风裹挟着GLICE玫瑰园袭人的馥郁,这里是南洋最大的玫瑰园,也是命运之轮开始转动的地方。一百多年前,GLICE玫瑰园是南洋最大的玫瑰园,也是祖母与她丈夫萧云琛相逢的地方。
林清楠的父亲是晋中县城的官老爷,与英国公使交好,公使后调任南洋,林清楠从小拜给公使夫妇,在当时的社会人们的情谊无价,入乡随俗后的公使夫妇待林清楠如亲生女儿般,这次过来也是受邀。
十六岁的林清楠,如同一株被骤然移栽到热带雨林的幽兰,带着晋中官宦之家浸润出的清冷与沉静。她出生在家教森严的内宅,而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给予了她前所未有的自由,却也让她更深刻地感受到新旧思潮在自己内心的碰撞。
“林小姐”公馆的华裔管家操着略带口音的官话,恭敬地迎候。林清楠微微颔首,目光却不自觉地被不远处两个身影吸引。
一人穿着剪裁精良的白色西装,眉目疏朗,正神采飞扬地说着什么,浑身散发着玩世不恭的贵公子气度。而另一人,则静立一旁,穿着一袭简单的浅色亚麻衫,气质温润,宛如一株沐浴在阳光下的芝兰玉树,与旁边的年轻人年龄相仿却稳重的多。
那温润的少年似有所感,回眸望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林清楠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仓促地垂下了眼睫。
是君兰!
霍君兰如他名字一样,君子如兰,林清楠出生在家教森严的清末官宦之家,从小在内宅很少见人,霍公子的父亲与林老爷是同僚,霍家与林家也是世交,在他父亲去世前,每年都会来林家拜访。那时深居内宅的她,只能隔着摇曳的珠帘或屏风的缝隙,偷偷望一眼那道清隽的身影,聆听他与父亲交谈时温润的沉静声音。后来霍家中落,音讯全无,林清楠在没见过,少女心底那点朦胧的期许也随之尘封。未曾想,命运竟会在这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安排这场重逢。
他依旧如记忆中那般风度翩翩,嘴角噙着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林清楠感觉脸颊有些发烫,少女隐秘的心事,在这热带潮湿的风里几乎无所遁形。
林清楠看着霍公子还似当初般温润如玉,此时那少年也正微笑着,十来岁的林清楠正是少女心事时不自觉的低下头红了脸。
公馆内
霍君兰与萧云琛正在客厅坐着相聊甚欢。
史密斯夫妇在中国呆了很长时间,也学了不少中国传统民俗文化,培养了些爱好,喝茶养鸟。
拜过干爹干妈刚被管家带到房间,收拾好后林清楠便出来走走,逗着干爹干妈养的画眉鸟,一时也失了神,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
直到一只手伸到眼前:
“嗨”
林清楠心猛地一惊,下了一跳,恍然抬头
“又见面了,林小姐。”一个带着几分惫懒笑意声音打断了她的恍惚。着一身裁剪得当的西装,是那个少年,萧云琛。他笑眼弯弯,目光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直接,让林清楠有些不自在。
少年英俊却纨绔模样,林清楠偏爱静,不欲与这看似轻浮之人多言,也不乐意与之接触 ,刚想借故离开,将要起身时却被萧云琛侧身一步拦住
“怎么,林小姐,要怠慢客人?”
他挑了挑眉,瞥见她刚才逗弄过的画眉鸟,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画眉鸟,画眉……林小姐是有什么心事了吗?”他直勾勾地审视着她清冷的侧颜,试图在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捕捉到一丝情绪的裂痕。
又瞥向那画眉鸟,眼中泛起的几分夜色的沉,转而看向这张清冷的容颜中揉了几分软,就这样微微俯身看着她。
这是1908,朝廷并未亡未退出历史浪潮,管家小姐自幼习得礼仪。这样的行为在当时,无疑是极为孟浪之举。林清楠蹙起秀眉,欲开口斥责,正在这时,霍君兰与史密斯先生适时出现,看见两人察觉到脸色神情不对的林清楠,和一旁插兜的萧云琛,愣了愣,好在此时出现,打破了这层冰霜,恰到好处地调和这微妙的气氛。
一番介绍,才知道原来长辈都是故交,萧家与霍家都与干爹有交情,正当史密斯先生很正经的问着这两小辈的课业问题,才知霍君兰留学英国,气质愈发儒雅;萧云琛则半途回国,进了新式学堂习武,眉宇间添了几分硬朗与不羁。
二人相约同游南洋,特来拜访史密斯先生。
“没想到林小姐也在此处,我与伯父方才正说起您。”霍君兰语声温和,举止有度。短短一句问候,便在林清楠心中漾开了层层涟漪。
“是啊,缘分真妙,”萧云琛在一旁接了话,语气总带着那么点不合时宜的轻佻,“街上偶遇的小丫头,竟是林家女公子。”
他可真讨厌。
林清楠垂下眼帘,在心里默默地说。
少女时代的林清楠,没有少女的幼稚带着不同于同龄人的沉淀镇定自若的神情,但不免还是少女、难免芳心暗动,在旧时代思想与新世纪潮流的碰撞下,带着女性难有的傲气却又有点官家小姐束手束脚行为约束,此时的林小姐爱的是花前月下情意绵长。
此后的几日,在公馆的茶会、玫瑰园的漫步中,林清楠总能“偶遇”萧霍二人。客宴上,萧云琛与林清楠两人也不少针锋相对,他锐利的目光,即使在与旁人交谈时总有那么几分,会不经意地扫过安静坐在一旁的林清楠。
到最后送客时间隙,趁着霍君兰与史密斯夫妇在门前话别,林清楠终于忍不住,趁着无人注意,恶狠狠地瞪了那个总是惹恼她的萧云琛一眼。
萧云琛先是一愣,随即非但不恼,反而灿灿地摸了摸自己高挺的鼻子,眼中掠过一丝窃喜般的神情,继而化作更浓的、饶有兴致的回望。可那时,林清楠的目光已悄然移开,全然落在了霍君兰那道渐行渐远的、清瘦的背影上。
霍君兰的温文尔雅、博学谦和,则如春风化雨,悄然滋润着她萌动的心。
翌日清晨,林清楠被佣人轻声唤醒。窗边,竟放着一束沾染着晶莹晨露的玫瑰,娇艳欲滴,如同少女初绽的心事。
没有署名,没有卡片。
第二日换了颜色,矜贵娇艳的白玫换成了黄色的玫瑰,林清楠含着浅笑看上去柔意肆起,一连五日,日日不同,花色各异,却都一样鲜妍动人。
一直到第五日天还没亮
少女的心,被这持续而神秘的浪漫深深搅动。那份对霍君兰本就朦胧的好感,在这每日一鲜花簇拥的催化,迅速变得具体而强烈。她-几乎已认定,这是他含蓄而深情的表达,不由暖意泛上心头,少女心性使然,想要窥得一二。
第五日,天还未亮透,东方仅透出鱼肚白,林清楠便带着贴身丫鬟,循着前几日收到花的绳索处发现了点迹象,这几日推测出的送花人可能的路径,偷偷出了公馆。在一条僻静街巷的转角,她终于发现了一家早早开门的精致花店。她拉着丫鬟,躲在一处隐蔽的墙后,心跳如擂鼓,既期待又紧张。
因为车夫拉过来天蒙蒙亮,又是七拐八拐的,林清楠完全不记得来时路,此时,天光微熹,晨曦为街道铺上一层淡金。一个穿着熨帖白衬衫、身形修长的男子来到店门口,他背对着她,挽起袖子,开始熟练而细致地修剪刚到店的玫瑰枝条。正当林清楠晃神猜想是不是他时,那清雅挺拔的背影,在朦胧的晨光中,像极了霍君兰。
林清楠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欣喜。她下意识地抬手按住胸口,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按住那颗快要跳出胸腔的心。
那里,有一朵属于他的玫瑰,正不可抑制地、为之怦然绽放。
然而,命运的玩笑,总是在人最满怀期待时悄然开启。
次日,传来霍公子萧公子送来的告别信,得知他们已经离开,她等来的不是霍君兰的告白,而是他与萧云琛二人共同署名、匆匆道别的信件。
他们已因故悄然离开南洋。
可在南洋,在这座玫瑰小城,这一刻一颗花种,就在这时埋下,在过后的一年牢牢生根。
呆了半年时光,告别干爹干妈,林清楠又要回到那片土地,那片即将经历历史翻页,人民颠沛流的土地,这里封建愚昧,却有许多人层次不穷的跳出来引领改革。
南洋的这半年,如同一场短暂而瑰丽的梦。梦醒后,林清楠回到了正经历历史巨变、风雨飘摇的故国。封建的桎梏尚未完全打破,革命的烽火已四处点燃。
林清楠在她的院子种了一片玫瑰,用木栅栏围着一片园地,亲手种满从南洋带回的玫瑰根苗,中间铺上洁白的鹅卵石小径,经常自己去浇灌,没事便在回廊的栏杆处盯着对着这片日益繁茂的玫瑰发呆,玫瑰开的正艳正如,她心中的那朵玫瑰,早已在去年的南洋,为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深深扎根,悄然盛放。而她不知道的是,另一颗属于玫瑰的种子,带着刺与更为顽强的生命力,也已在不知不觉中,落入了心田的角落,只是尚未等到破土而出的时机。
她日日提着小小的铜壶,沿着小径缓缓行走,清澈的水流从壶嘴倾泻,滋润着花根,也像是在浇灌她心底那个不容于人知的梦。
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倚靠着回廊冰凉的朱漆栏杆,看这玫瑰开得恣意而浓烈,静静地望着这片玫瑰出神。目光没有焦点,穿过灼灼的花瓣,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时空——那个南洋的清晨,露珠在花瓣上滚动,一个清俊的背影消失在玫瑰园的薄雾里。
“该给小姐说门亲事了。”
管家垂手立在林老爷的身后,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
林老爷不语回了房中,这些时日他也是看着自家女儿这般,不由的叹息,沉思着的林老爷又撂下手中的账本,沉吟不语。
萧家,无疑是当地最显赫的门第,在当地颇有声望,萧老爷虽是从朝廷要员任上退下来的,门庭却不曾冷落,反而更添几分清贵与根基深厚的威严。两家联姻,对林家的地位和庇护,无疑是坚实的助力屏障。
老狐狸之间的对话,向来言辞谨慎,却无需太多弯绕,尤其在彼此都有意结为儿女亲家时。几番往来,意向便已明朗。
“萧家三公子云琛,出生名门,世家大户,年少英俊,长得还仪表堂堂,小姐定会喜欢的。” 管家向林老爷回话时,脸上带着笃定的笑意。
萧云琛,是萧云琛,父母对这份婚事特别满意,萧家殷实,萧云琛弃文从武又年纪轻轻当上了崭露头角新军军官,手握实权可谓前途无量,对林家也是有照应,没想到萧家也有意,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很快,萧家便正式遣了媒人,登门提亲。
对象,正是萧云琛。
林父林母对这门婚事自然满意得不能再满意。如今萧家主动求娶,当母亲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将这门“好亲事”告知林清楠时,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叫我欢喜?”
她声音颤抖,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
“叫我怎么欢喜!”
这是林清楠十六年来,第一次如此失态地冲着父母嘶喊。积压的委屈、对此时的无力,以及对那个纨绔子弟的厌恶,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一泄而出。
她眼泪夺眶而出,不顾母亲的呼唤,提着裙摆,像一只受伤的雀鸟,哭着冲出了压抑的内院。
霍君兰!
她要去见霍君兰。
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是反抗这桩荒谬婚姻的唯一希望。
她必须告诉他自己的心意,必须问他,是否还记得南洋的玫瑰,记得那个未曾赴约的清晨?
几经周折,她终于寻到他的住处。那是一个清雅的院落,门扉虚掩。她鼓足勇气推开,看到的景象却让她瞬间僵在原地。
霍君兰正背对着她,正在打理自己院落蹲在院中,小心翼翼地用花铲撬着砖石缝隙中顽强生长的杂草。那专注而温柔的侧影,正如那年,与她记忆中那个在南洋玫瑰园里,细心为她挑去花刺的少年光影,重叠在一起。
那一刻,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然而,这时,一个穿着素雅裙衫的女子从屋内走出,手里拿着一条干净浅色手帕,极其自然地俯身,为他擦拭额间薄汗。
霍君兰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回过头来。
看见了门口的林清楠,依旧是那副如沐春风的温润模样,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只是那笑容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与……一丝慌乱。
他站了起来,直起了腰,脸上依然是那么的如沐清风般微笑“林小姐”
“林小姐?”
看得出来,此时的霍君兰对于突然出现的自己,如此神色的站在他的院前有些诧异。
林清楠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扯了扯嘴角,露出的却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目光死死地盯在他和那女子之间。
霍君兰顺势揽过女子的肩,为她介绍:“这位是林小姐,昔日旧识。”
随即,他转向林清楠,声音平稳,却字字如刀:
“这是我的妻子”
“妻子...........”
这两个字如钉子带着嗤嗤的声响,狠狠钉入了林清楠的血肉之躯,更深地扎进了她刚刚还满怀希冀的心脏,也扎透那如梦般的幻想。
原来,心真的会流血。
一种尖锐的、撕裂般的痛楚,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维持着最后的体面,转身离开那个院落的。世界在她眼前失去了颜色和声音,她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踉踉跄跄地游荡在陌生的街道上。
嘀——!
一声尖锐刺耳的汽车鸣笛,像一把利刃劈开了她混沌的世界,这轰鸣声,尖锐的把她拉入这个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可是这会反应已经晚了,林清楠被躲避汽车的人撞到在地,后边的开车的军官呵斥着。
她猛地被躲避车辆的行人撞倒在地,手肘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没长眼睛啊!想死别挡爷的路!”后面一辆军车的司机探出头,不耐烦地厉声呵斥。
司机正要下车驱赶,后座的车窗却缓缓摇下。萧云琛穿着一身笔挺的墨绿色军装,眉头微蹙,原本只是随意一瞥,却觉得那个瘫坐在地上的纤细背影异常熟悉。
没由细想的推开车门,长腿迈出,几步便走到她面前。
军靴停在沾满尘土的石板路上。
“清楠?”
他蹲下身,试看清她低垂的脸。当触及她空洞无神、落下泪痕的双眸时,他心头莫名一紧。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想扶她起来,动作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
可林清楠就像一尊彻底失去生气的玉雕,惨败的脸上对他的呼唤和触碰,没有任何反应。她的平静的目光穿透了他的身体,不知落在了哪个绝望的虚空里。
她的手就这样紧紧攥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里,或许正渗着比身上擦伤更痛的、源于心碎的血。
萧云琛的眉头锁得更紧。她这副魂不守舍、任人欺凌的模样,像一根无形的针,刺了他一下,扎在心尖,隐隐钝痛。
他不没有多言,手臂穿过她的膝弯,稍一用力,便将轻飘飘的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竟然如此清瘦,不由手上的力道也轻了些,可臂膀圈住的弧度也低了些,将人圈入桎梏在怀。
“!”
身体骤然悬空,林清楠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下意识地攥住了他军装的衣襟,但眼神依旧空洞,没有落点。
“开车门。”他声音冷硬地对副官命令道,抱着她,大步走向那辆象征着权势的汽车。
他将她安置在后座,自己随即坐在她身旁。车厢内空间逼仄,他身上清冽的烟草气息混合着皮革的味道,无孔不入地侵袭她的鼻息。林清楠缩向角落,将脸转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只留给他一个冰冷疏离的侧影。
萧云琛凝视着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以及那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唇,胸腔里翻涌着一股无名火,可见她如此模样不由担忧起来,原本翻涌出的戾气也骤然一泄。
萧云琛的目光落在她垂在身侧的手上——那原本莹白的指尖,此刻已被花刺扎得血肉模糊,鲜血顺着指缝蜿蜒而下,在她素色的裙裾上洇开点点红梅,触目惊心。
他心头猛地一抽,那股无名火瞬间涌上又被一种更尖锐的情绪取代。他甚至来不及细想,已经先于意识行动,俯身,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啊!”林清楠轻呼一声,下意识地挣扎。
“别动!”他低斥,手臂却收得更紧,抱着她,大步流星地走向不远处的新军驻扎处。他的怀抱坚实而灼热,带着不容抗拒的霸道,而此时的她冰冷绝望丝毫没有察觉这股暖意,只是下意识的想要拒绝却又未由的说出口。
临时收拾出的房间里,萧云琛将她小心地放在椅上,自己单膝跪地,取出干净的纱布和清水。他拧干帕子,动作笨拙却又极力控制着力道,擦拭着她手上的血迹。
“可能会有点疼,你忍着点。”他声音低沉,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
林清楠依然像个失去魂魄的偶人,任由他摆布,目光空洞地望着虚空。
那束带来无尽痛苦的玫瑰,早已不知被遗落在哪个角落。这束花是,是看见他们相依相偎的场景后,仓皇间说是来看看花,被霍君兰送了一束,这一次他那布包着并未去到末端处的刺,彼时,他脸上依然带着那惯有的、沁着温和的笑意,心痛的滋味已经让林清楠忘记了手上的玫瑰带刺甚至到鲜血直流。
他……没有为她除去末端那尖锐的刺。
心碎的滋味太过猛烈,如同海啸席卷,吞噬了她所有情绪。那密密麻麻的刺痛从掌心传来,竟奇异地缓解了心脏那种快要爆裂的绞痛。她一路紧紧攥着那带刺的花茎,仿佛在用□□的痛苦,也在嘲笑自己,但这样的真实感掩去那灭顶的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你已有了相依相偎的妻子,却还要用那般温柔的眼神看我,还要赠我以玫瑰?
为什么?你不是留洋归来,崇尚新式思想吗?我以为……你会喜欢独立的、有新思想的女子,而不是像我这样,被困在旧式牢笼里的人……
纷乱的思绪像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
“呜呜……哇……”
压抑到极致的情绪终于决堤,她毫无预兆地放声大哭起来,像个迷路的孩子,哭得浑身颤抖,不能自已。
正专心为她挑出细小木刺的萧云琛吓了一跳,手猛地一抖,以为自己弄疼了她。
“对不起!对不起!”这个在战场上面对枪林弹雨都面不改色的军官,此刻竟慌得语无伦次。
他连忙放轻动作,用蘸了清水的纱布更加小心翼翼地擦拭,慌乱间,竟碰倒了旁边装着白色药粉的小瓶,药粉撒了一地。
“快!叫军医!”他朝门外吼道,随即又觉得不够,“不!把城里的医院医生也给我请来!”
“不用了。”林清楠抽噎着,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看着只包扎到一半的手,语气是哭过后的虚脱,却染上暮色的平淡:
“死不了的。”
萧云琛依言坐下,重新拿起纱布,准备缠绕第二圈。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微凉的皮肤,纤细莹润,如樱般柔润的掌被刺入的伤 ,那细腻的触感让他心头微颤。
就在这时,林清楠看着他那双握惯了枪带着薄茧的手、此刻却为自己处理着细小伤口,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和眼底来不及掩饰的慌乱,不知怎的,悲从中来,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我忍不住……呜呜呜……”她哭得更加委屈,身体控制不住地一抽一抽。
萧云琛彻底慌了手脚,一时拿起旁边的软纸想为她擦泪,一时又觉得不妥想去换块更软的棉布,高大的身躯在她面前显得无比笨拙和无措,哪还有半分平日冷酷严厉的模样。
林清楠哭得脑子昏昏沉沉,眼前阵阵发黑,强烈的情绪波动和之前的体力透支让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倏地一软,直直地向旁边倒去!
“清楠!”
萧云琛眼疾手快,立刻伸出自己的手臂垫在她的额下,避免了她撞上坚硬的桌角。他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和紧闭的双眸,心像是被一无形的线紧紧攥住。
他将她打横抱起,轻轻放在自己那张简单的行军床上。但随即又觉得这硬板床实在硌人,担心她睡不安稳,便又毫不犹豫地将她抱起,吩咐备车,直接送到了离驻扎处不远、更为舒适安静的萧家别宅安置,并立刻派人去了林府送信,告知情况。
一时之间,新军上下乃至整个圈子都传遍了——那个治军冷酷、不苟言笑的萧云琛,身边出现了一个能让他方寸大乱、呵护备至的女子。冷酷严格的萧云琛,有了心仪之人,早已心有所属。
流言像长了翅膀,飞遍了城中每个角落。而这风暴的中心,林清楠,拖着疲惫的身躯,沉沉睡去,对这一切,浑然不知。
她更不知道,那个抱着她、为她慌乱无措的男人,在她床前守了整整一夜,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沉睡的容颜,仿佛要将她的模样,一遍遍描摹,刻进骨血里。
清晨,萧云琛一早便醒来,揉动了僵着的手肘,转而凝视着她沉睡的侧脸,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平日里那双总是带着戒备和清冷的眸子紧闭着,让她看起来格外的温顺无害。
他看得有些出神,连自己唇角何时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都未曾察觉。
“哭累了,倒真是睡得香。”他低声自语,嗓音低沉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觉察的宠溺,“可比那时候张牙舞爪的样子,乖顺多了。”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细腻脸颊的瞬间——
林清楠倏然睁开眼!
那双昨日还盈满泪水的眸子,此刻清晰映照出他未来得及收回的手,以及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慌乱。
“你干什么!”她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却充满了戒备。
“我……”萧云琛一时语塞。
“啊!”林清楠下意识就想挥开他的手,动作牵动了掌心的伤口,剧痛让她瞬间倒吸一口冷气,疼得小脸皱成一团。
萧云琛眉头立刻拧紧,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阻止她再乱动,语气带着责备,却又掩不住心疼:“这会儿知道疼了?小心一点!”他仔细查看她包裹着纱布的手,确认没有渗血才稍稍放心,嘴里忍不住数落,“伤员就该有伤员的样子,好好休息。”
他此刻絮絮叨叨、紧张兮兮的模样,与当年南洋那个只会用恶作剧惹她生气、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判若两人。
林清楠恶狠狠地瞪着他,胸口因怒气微微起伏。她瞪了他半晌,最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转过头,盯着头顶繁复的床帐雕花,“呼——” 地长出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郁闷和无奈都倾吐出去。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转回头,语气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甚至……掺杂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因依赖而生的细微娇憨:
“我要回家。”
萧云琛闻言,把椅子又拉近了些,几乎要碰到床沿。他俯身,目光沉沉地锁住她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已经送信去林府了,说你受我之邀,在这边小住几日。”他刻意放缓了语调,“我们……也好趁此机会,彼此熟悉一下。”
说完,他似乎有些不自在,立刻又换上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直起身,随手弹了弹军裤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视线飘向别处,仿佛刚才那句带着恳求意味的话不是出自他口。
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带着点漫不经心,:
“你也不想让伯父伯母担心吧?”他微微挑眉,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笃定,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把软刀子,瞬间瓦解了林清楠所有试图反抗的力气。她可以不顾自己的名声,却不能不顾及父母的担忧,更不能让父母知道她为旁人如此失态乃至自伤。
她咬住下唇,别开脸,不再说话。默认,成了她此刻唯一的选择。
萧云琛看着她这副委屈又不得不妥协的模样,心底某处微微发软,又夹杂着一种将她圈禁在自己领地内的隐秘满足感。
林清楠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有些负气地攥紧被角,把自己像春卷一样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苍白却执拗的小脸,闷声下达逐客令:
“我要睡觉了。”
看着她这副孩子气的、甚是可爱。
那被褥似筑起壁垒来保护自己的模样,萧云琛非但没有觉得被冒犯,心底反而像是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心中泛起不易察觉颤,眼底情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他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又迅速压下。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起身,走到床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为她将掖得乱七八糟的被角重新整理好,动作算不上十分熟练,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细心。他将被沿拉到她的下巴处,目光沉静地看着她:
“放心吧,”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意味,“萧家定会敲锣打鼓,八抬大轿,风风光光迎你过门。”
这话语像是一块巨石投入林清楠本已不平静的心湖,她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闭上眼,没有回应。
萧云琛也不再多言,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轻轻地、几乎无声地关上了房门。
到了晚饭时分,房门被再次敲响。
“进来。”林清楠的声音依旧没什么精神。
萧云琛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托盘。
这是他亲自去厨房挑选了几样清淡可口的小菜,还特意吩咐炖了滋补的鸡汤。
“饿了吧?”他语气自然,将托盘放在床头的矮几上,随即极其自然地俯身,伸手就要扶她坐起来。
“我自己可以。” 林清楠下意识地抗拒,试图用未受伤的手支撑身体。
萧云琛却仿佛没听见她的拒绝,手臂稳稳地托住她的后背,几乎是将她半抱起来,并在她身后垫好了软枕。紧接着,他又拿过一旁早已备好的柔软披风,不由分说地披在她单薄的肩头,仔细拢好,手上的动作却很是轻柔。
“鸡汤,你喝点。” 他仿佛习惯了发号施令,语气带着不容置喙,手上却动作细致,拿起小碗,亲自为她盛汤,浅黄的汤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温暖的披风驱散了夜间的微寒,汤水的热气氤氲在眼前。林清楠看着眼前这个强势却又在细节上无微不至的男人,心头五味杂陈。她忽然想起了那束带来无尽痛苦却也承载着她最后幻梦的玫瑰,低声问道:
“我的花呢?”
萧云琛盛汤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扔了。”
“为什么!” 林清楠猛地抬头,情绪瞬间激动起来,“你凭什么扔我的花!”
萧云琛这才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看向她,不紧不慢地将盛好的汤碗放在她面前,语气带着一种绝对的占有和宣告:
“花,我会送你。你想种,结婚后,整个院子都拿给你种。”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锁住她因愤怒而染上绯红的脸颊,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绝:
“别人的花,就不要再要了。”
这句话,像一道无形的界限,划在了他与她的过去之间。他不是在商量,而是在告诉她一个既定的事实——从今往后,她的世界里,只能有他 ,萧云琛给予的东西。
“来,喝点汤。”
萧云琛见她僵着不动,眼神空洞地望着别处,便又拿起汤勺,舀起一勺吹了吹,稳稳端着碗递到她唇边,语气是一种近乎哄劝的、与他气质截然不同的耐心:
“听话,乖。”
他是军人,骨子里烙印着征服与掌控。
若按他平日的脾性,此刻早该不耐。但他没有他清晰地知道她心里装着另一个人,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他强行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保持着面部表面的镇定,只因他不想,也不想在此刻再惊扰她。
那轻放的勺和翼翼瞧着自己的情绪,他的克制昭然若是。
他知道,知道他心里有人。
或许是这反常的温柔撕开了她脆弱的防线,或许是她急于向自己过往或是以后证明什么一般,林清楠忽然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嘟囔了一句:
“我不喜欢他……”
她这话轻飘飘的,却暮的沉入他心中,不由分说,泛起涟漪嘴角的笑意还未扬起,便听
“我也不喜欢你!”
话音刚落,她就后悔了。她根本不敢抬头看他的脸,周遭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一股无形的寒意弥漫开来,让她脊背发凉。
可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降临,萧云琛端着碗的手稳如磐石,只是指节微微泛白。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深沉地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用一种异常清晰、缓慢而坚定的嗓音,每一个字都像是敲打在彼此的心上:
“清楠,过去的,我不管,也都不重要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给她消化的时间,尾音也微微下落却听得真切。
“很多人结婚之前,甚至都不认识彼此。可他们依然可以相敬如宾,白头偕老。你我的父辈,大多也是如此。”
“你和我”,他的声音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毅,“也会如此。”
剥开了风花雪月的幻象,露出了这场联姻本质的骨架。
这番话,划开一道口,再往后的日子不断涌入新的愁思。
在旧历的六月,蝉鸣初起的时节,林家与萧家正式订婚,距离提亲,仅过去一月有余。
订婚的场面办得极为体面风光,萧家送去的聘礼浩浩荡荡,彰显着对这位新娘的重视。流言也在绝对的权势和隆重的仪式面前,悄然转变了风向。
萧府开始为迎娶新妇忙碌起来,而林清楠待嫁的闺阁中,也开始堆满了华丽的嫁妆与绣品。一切都沿着既定的轨道飞速前行,这场婚婚姻容不得她再有半分迟疑与后退。
两家长辈意思,尽早完婚。于是,婚期便紧锣密鼓地定在了两月之后。
有人看就继续写[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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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旧景初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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