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的死亡很平静。

栾弘没有弄什么花里胡哨的架势，只是普普通通地通过那只牵着他手腕的手，开始吸取他体内的“罪孽”。

是的，吸取。

这就是栾弘给梅尔维尔·莱斯利这个马甲用反派值兑换的能力。

但这并不能根治，且因为罪孽本就与生命力和灵魂同在，被抽取者只有死亡这个下场。

就算控制住只抽取少部分，造成的结果也只会和挖除疗法一样，加快变异速度，甚至还会因为被抽取比挖除损伤更厉害，变得更加严重。

这是个很适合反派身份的能力，栾弘也早已为它准备好合适的舞台。

此刻却未免对漫画论坛系统心生憎恨——为什么只有反派相关的，没有能够真正解决掉这些问题的能力。

随着粘稠的黑色气息涌入少年蒙着一层白光的手掌，安黎的疼痛在逐渐减轻，探出袖口的触手也一圈圈缩小，直至回到衣袖内，消失不见。

他的身体状态像是从满身裂痕勉强维持着人类形态的怪物，回退到了没有赐福力量的普通人类。

但这只是一种美好的错觉。

紧随而来的，是身体失去生命力后深深的疲惫与虚弱感。

他的灵魂不至于在任务世界受到什么影响，不说他自己的特殊性，系统肯定也会有相应的保护措施。

可躯体的生命力就是另一回事了。

栾弘拿走了他的死，也带走了他的生。两者本为一体。

到后面，安黎已经站不住了。

他往下跌去，被栾弘及时接住，亲密拥着他坐在地上，他无力靠在栾弘怀里。

虽然没能说出口，但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问题是，不应该还在这个任务世界见面。

安黎迷茫地睁开了眼睛，死亡短暂使他意识陷入黑暗。

他本以为会先听到系统的一连串激动发言。

例如他很多剧情任务没做，例如他这个任务世界只花了不到半天就完成快到可怕，例如任务评级不尽如人意等等。

但，没有系统，只有栾弘。

与金发蓝眸明亮璀璨的梅尔维尔不同，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外形上比起这个西幻风格漫画世界的服装风格，更贴近现代都市的男人。

对方坐在书桌前，手中转着一支铅笔，身上是简单利落的白衬衫浅棕色大衣搭配，长裤略显宽松，半长的头发在脑后随便扎起一点，散落下许多长度还不足够的碎发。

是那种走在街头被路人猜职业时首先猜画家的装扮。

但和帅气洒脱又带点文艺气质的服装风格不同，男人周身的气氛像蒙着一层无法抹去的阴翳，以至于本就俊美到有些凶的脸上，阴影都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和梅尔维尔陌生的面庞比起来，这才是他最熟悉的脸。

安黎：“……？”

“你不是离我而去了吗？为什么又回来了？”男人转过身，眉眼沉沉，“脸上写满了这句话。怎么，对我将你仍然留在这个肮脏的世界不满意？但你已经无法拒绝我、要求我再度送走你了。”

他勾了勾手指，安黎就不受控制地朝着他飘去，落在他怀中，双膝跪在大腿两侧与椅子扶手之间的狭窄空位，金色眼眸与近黑色眼眸四目相对。

安黎看见自己按在栾弘肩膀上的、半透明的手。

他有点稀奇的抬起手，捧住栾弘脸颊。

仍旧是半透明的，但没有穿过去。

也是，如果是真的幽灵，他也不会落在栾弘身上了。

所以这是什么情况，栾弘一边杀死他，一边用反派值兑换了道具把他留下来？

明明他们见面就那么短的时间，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加上他变异太严重，死得也很快。

栾弘在受到那一连串剧烈冲击的时候，还能想到办法让他以别的方式活下来？

看来亲手杀死他确实对栾弘打击非常大了。

“我不讨厌这种形态。”安黎两手捧住了栾弘的脸，认真道：“所以，也不讨厌这么快就和你重逢。为什么要拒绝你？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栾弘生气绷成直线的嘴唇抖了一下，不可思议于安黎态度的转换之快。

他眼神狐疑，却只从美丽纯粹的金色中探寻到满满的爱意与真诚，仿佛他们之前的痛苦全然不存在。

——或者对安黎来说，那只是需要处理的讨厌的事情，身体上的痛苦并不算什么。甚至安黎也不觉得让他杀死自己是对双方来说足以构成一生心理阴影的事。

栾弘快气笑了。

但他实在笑不出来。

扮演梅尔维尔期间，他不止一次动用过这个能力。

没有哪一次，让他这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杀死一个人，一个和他一样的人，一个自愿死在他手下的爱人。

那些漫画世界的土著，都有着深入骨髓的信仰。

他所做的，不仅是给予本就即将死亡的他们安详宁静有尊严的死去，也是让他们的亲友怀揣着他们洗清罪孽进入神国的美好愿望。

这甚至可以说是另类的救人。

但安黎不一样。

他在一点点杀死安黎，感受着安黎的生命流向他的身体，看着安黎失去生机，只留下一具尸体。

栾弘差点窒息，太过汹涌的情感快要将他吞没，令他舍弃一切追随安黎而去——在安黎面前，这些东西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

是还有机会留下安黎再见到安黎的渴望，让他暂时没有变成第二具尸体。

死灵蜡烛。

系统商城里一款很鸡肋又很昂贵的商品。

它能够使宿主召唤的完整灵魂以幽灵形式存在，并且被宿主支配。

完整灵魂这一点，就限定了栾弘不能用它来开新的反派马甲。

想要在土著角色上使用的话，得把人在还没出现变异现象时杀了。不然一旦变异，污染根植于灵魂，只怕变成幽灵也会持续变异下去，直至变成怪物。

哪怕认为与他一样只是身处不同世界的人是漫画角色，栾弘也不会为了扮演去杀害这些角色。

因此，这个道具可以说是没什么用处。

但能令人在当前世界死而复生的道具太少，他能够支付的、能达到与复活类似效果的，只有这一个。

甚至还有非常大可能不会成功——安黎的灵魂都被他吸取干净了，前面也自己伤害得千疮百孔，哪来的完整灵魂。

栾弘依然选择拿大笔反派值赌一把。

反正他也不打算回去现实世界了，如果安黎不能回到他身边，他就陪安黎一块死。

值得庆幸的是，他赌赢了。

安黎的灵魂并未受到任何损害，干净到难以置信，仿佛神也无法污染到它的灵魂，只能在身体上表现出那样的症状。

而支配安黎，也是一个极好的功能。

这样，他就不用再担心安黎说出他无法拒绝又饱受折磨的话、看着安黎做出令他心痛无比又无法阻止的事了。

他也不用怕自己做出过分的事情后安黎想要逃走了。

——虽然安黎现在看上去完全没有抗拒的意思。

被捧住的脸颊传来微凉的温度，幽灵没有体温可言，却比先前冰冷的双手好得多，叫他皮肤浮上了一点烫意。

只是，那些仍在翻涌不休的情绪，并不是这么轻易就能平复下去的。

栾弘环过安黎后腰，咬住这个可恶幽灵的脖颈，留下一个破了皮的深深齿痕。

没有渗出血迹这点令他极为不愉快，所有事都在一次又一次反复镌刻着安黎的死亡，他永远无法获得安心。

安黎态度近乎柔顺，不知道是否还有痛感，既没有呼痛，从表情和肢体动作里也一点都看不出来。

就像之前那样，要不是他沾到安黎的血，摸到安黎身体不断渗出的冷汗，光看外貌，无视掉那些衣服底下活动的触手，安黎甚至看上去比普通人还要健康强大。

装得太好了，好到让他愤怒。

栾弘扣着安黎的后脑勺，深深吻了上去，动作力道近乎发泄。

在安黎明摆着顺从的态度下，他仍旧支配了安黎。

……

安黎觉得，这个道具变成的幽灵，不该是这种不正经的发展。

栾弘本体也身处漫画世界。

但出于谨慎，栾弘只让那些反派马甲在外活动，加入剧情，本体则隐匿极深，藏在远离剧情人物的安全地方。

他目前居住——应该可以用居住这个词吧——的这座城堡，除了他和栾弘，就没有第三个、呃、第二个人了。

至于日常生活，栾弘有一整套魔法家具，从系统商城里买吃的用的也很便宜，压根不需要和人接触。

至于城堡内外那些防御措施攻击魔法阵和各类魔法武器系统道具就更不用提了。

保护得那叫一个水泄不通，真·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也就意味着，他们可以在这里的任何地方做任何事。

反正安黎是怀疑栾弘加持了点神秘的系统道具，不然一个人类怎么能在幽灵这里占上风？！

还得同时顾着自己的扮演反派事业。

不可描述的两天过去，被施加了N多支配、目前除了半透明身体几乎就是个人类的安黎趴在被窝里昏昏欲睡时，揽着他分神操控马甲的栾弘突然问道：

“你很喜欢梅尔维尔？”

“和喜欢你一样，”安黎闭着眼，懒洋洋地，“脸的话，更喜欢你。”

“咳。”栾弘耳根发烫，艰难维持着血槽没被清空，“你到梅尔维尔那里待一段时间，我这具身体要先进入沉眠状态了。如果待腻了，另外的身份都可以给你换地方。但我会让你只能被我看见。”

一同操控好几个马甲是很耗费心神的事，一不小心就会露馅。

栾弘通常是让本体处于休眠状态，全神贯注在马甲那边工作，这次也是被安黎刺激到了才用本体行动。

两天没什么，再长点就得出问题了。

安黎如此厌恶这个世界，栾弘既恨他狠心抛弃自己，又不想让安黎永远待在漫画世界里。

他要带安黎一起回到现实世界。

这样的话，要赚的反派值从天文数字变成了双倍的天文数字，栾弘却没有从前那样快要绷断的紧迫压力了。

在他回去之前，这个处处令他不适的世界，有安黎陪伴着他。

“好……”安黎慢吞吞应了声。

变成幽灵后，失去了身上随时会多点乱七八糟肢体的威胁，他的睡眠也回来了，刚开始还吓得栾弘怀疑是道具出问题了。

本来就被折腾困了，又用不了多久就要到他的睡觉时间，安黎真的快睁不开眼。

睡着前，他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额头贴着栾弘肩膀，被紧密到窒息的怀抱闷住的声音问：

“梅尔维尔成年了吗？”

栾弘忍不住笑，紧贴的胸腔震动。

“当然了，毕竟不成年很难过审。不管是漫画剧情，还是接下来的事，对吧？”

“……”

“睡着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