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陆缜离去后,那夜剩余的时光,沈清漪几乎是睁着眼到天明的。

红烛燃尽,化作一滩凝固的泪痕。晨曦透过窗棂,将满室奢华的红色染上一层浅金,却依旧驱不散那股子无孔不入的冷寂。

“夫人,该起身了。” 门外传来丫鬟小心翼翼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

沈清漪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扬声道:“进来吧。”

门被推开,鱼贯而入四名穿着体面的丫鬟,手里捧着盥洗用具和新衣。为首的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面容清秀的丫头,眼神灵动,行礼的动作却一丝不苟。

“奴婢惊蛰,给夫人请安。这三位是谷雨、白露、小雪,往后便在夫人跟前伺候。”

沈清漪目光平静地扫过她们。惊蛰沉稳,谷雨老实,白露机敏,小雪怯懦。

陆缜给她的人,想必是经过精心挑选的——至少,是能牢牢看住她的。

“有劳。” 她淡淡应了一声,任由她们服侍自己梳洗更衣。

褪下繁重嫁衣,换上一身藕荷色暗纹绫罗常服,镜中人眉眼间还残留着一丝倦意,但眼神已然恢复了沉静。

她拒绝了丫鬟们提议的浓艳钗环,只拣了一支素银簪子挽住青丝。

“夫人,早膳已备在花厅。督主他……一早便入宫当值去了。” 惊蛰一边为她整理衣襟,一边低声禀报。

沈清漪点了点头,心中并无波澜。这本就在意料之中。

用过早膳——虽只她一人,却也是珍馐满案,精致无比清漪便,在惊蛰的引领下,大致熟悉了一下这座陆府。

府邸占地极广,亭台楼阁,移步换景,奢华处穷工极巧,清雅处亦见匠心。只是,这府邸如同它的主人一般,透着一股子压抑的秩序感。

仆从们行走无声,见到她这位新夫人,无不恭敬行礼,眼神却低垂着,不敢有半分逾矩,也更无半分鲜活气。

行至一处僻静的院落,但见院门虚掩,门楣上并无匾额。院内似乎比别处更显荒凉些,几丛修竹无人打理,却自顾自长得郁郁葱葱。

“这里是……” 沈清漪驻足。

惊蛰忙道:“回夫人,这原是府里一处闲置的书斋,久未有人至了。”

书斋?清漪心中一动,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院中果然有一排三间的屋舍,窗明几净,只是家具上落了一层薄灰。

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和木头特有的沉静气息。她走进正屋,只见靠墙立着几个空荡荡的巨大书架,临窗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除了灰尘,空无一物。

阳光透过竹影,在案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那一刻,神清漪漂泊无依的心,仿佛忽然找到了一处可以暂且栖息的角落。

“这里很好。” 她转过身,对惊蛰道,“劳烦派人将这里打扫出来。我带来的那些箱笼,尤其是装着书籍和工具的那几箱,便安置在此处。”

惊蛰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收敛了,恭敬应道:“是,夫人。奴婢这便去安排。”

接下来的几日,清漪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这间书斋里。

下人们动作麻利,不过两三日,书斋便焕然一新。书架擦得光亮,她的书籍一一归类摆放好,父亲留下的那套修复工具也被她小心翼翼地安置在特制的多宝格里。她甚至还让人在院中移栽了几盆兰花。

她给自己的书斋取名“停云居”,取“霭霭停云,濛濛时雨”之意,聊寄一点思乡之情。

她开始动手修复带来的残卷。这是一部宋刻版的《陶渊明集》,虫蛀蠹蚀颇为严重。

当她专注于指尖的方寸天地,用镊子小心地剥离粘连的页脚,用排笔蘸上特制的浆糊一点点填补缺损时,外界的纷扰、身份的尴尬、未来的迷茫,似乎都暂时远去了。

唯有在这一刻,她才是沈清漪,而非那个名不副实的“陆夫人”。

期间,陆缜从未踏入东院一步,也未曾与她一同用膳。仿佛府中并无她这个人存在。沈清漪乐得清静,每日里不是看书,便是修复古籍,偶尔在府中花园走走,也尽量避开可能遇到陆缜的路径。

这日午后,她正在停云居内为一页破损严重的纸张进行“溜口”——修补书页中间裂缝的工序,惊蛰悄声进来禀报:“夫人,管家陆忠求见,说是有事禀告。”

清漪手中动作未停,只淡淡道:“请他进来。”

陆忠是个四十来岁、面相精干的中年人,行走间悄无声息,是陆缜的心腹。他进来后,规规矩矩地行礼,递上一份清单。

“夫人,这是府中这个月的用度支出明细,以及下月的预算,请您过目。府中中馈,按例应由夫人掌管。”

沈清漪微微一怔。陆缜那夜明言她只是个“幌子”,竟还会将管家之权交给她?

她接过清单,略一扫视,心中便是一惊。

陆府的开销之大,远超她的想象。且不说日常用度的奢靡,单是几笔名目模糊的巨额支出,便透着不寻常。

她不动声色地将清单放在一旁,语气平和:“有劳陆管家。我初来乍到,对府中事务尚不熟悉,以往如何,暂且照旧便是。只是这账目,我需得慢慢看,若有不明之处,再向你请教。”

陆忠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似乎没料到这位新夫人如此沉得住气,既未推拒,也未急于揽权。

他恭敬应下,又说了几件无关紧要的杂事,便退下了。

沈清漪拿起那份清单,又仔细看了一遍。那些巨额支出,流向何处?

陆缜一个宦官,纵然权势滔天,俸禄和皇帝的赏赐终究有限,如何能支撑如此庞大的开销?他背后,究竟藏着多少秘密?

她摇了摇头,将这些念头甩开。他说过,不该问的不同。知道得越多,未必是好事。

她重新拿起工具,准备继续工作,目光却无意中落在刚刚修补好的那页书上,正是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

“审容膝之易安。” 她低声念着,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如今她虽居华屋,广厦千间,其心却无片刻安宁,又何来“易安”?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

清漪蹙眉,放下工具,走到窗边。只见院墙角落的竹林边,小丫鬟小雪正蹲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地哭着,旁边站着面色严肃的惊蛰,似乎在低声训斥着什么。

“怎么回事?” 清漪推门走了出去。

惊蛰见她出来,连忙行礼,解释道:“夫人,是小雪这丫头笨手笨脚,打碎了给您送来的甜白瓷茶盏,奴婢正在教训她。”

小雪吓得浑身发抖,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夫人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夫人饶命……”

那套甜白瓷茶具是宫中所赐,价值不菲。按高门大户的规矩,打碎如此贵重之物,重罚甚至发卖都是可能的。

清漪看着小雪那张犹带稚气、布满泪痕的脸,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在这深宅里,慈悲有时反而是祸根。

但她终究不是这府里真正的主人,也无意树立威严。

“碎了便碎了吧。” 她语气平淡,“一套茶具而已,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惊蛰,带她下去,让她以后做事仔细些便是。”

惊蛰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应道:“是,夫人宽宏。” 随即拉起千恩万谢的小雪,退了下去。

清漪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心中并无轻松之感。她知道,自己这番“宽宏”落在旁人眼里,或许便是“软弱可欺”的信号。

在这龙潭虎穴般的陆府,她这个空有头衔的夫人,未来的路,只怕比想象中更难走。

她抬头望向西府的方向,那里是陆缜日常起居和处理公务之所,终日里守卫森严,闲人勿近。

陆缜,你将我置于此地,究竟意欲何为?而我,又该如何在这夹缝中,寻得一线生机?

晚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她无声的疑问。

打碎茶盏的风波看似平静地过去了,但府中下人看待这位新夫人的目光,却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敬畏少了些,探究多了些,甚至隐隐带着几分怠慢。

沈清漪心知肚明,却并不点破。

她依旧每日待在停云居,与她的古籍为伴。只是,她开始让谷雨和白露有意无意地打听一些府外的事情,特别是关于文人雅集、书画古董市场的消息。

她需要了解这座皇城,需要为自己寻找一个可能脱离牢笼的、哪怕极其微小的机会。

这日,她正在临摹一幅古画上的残缺印章,试图辨认其出处,惊蛰进来禀报,说宫中有赏赐下来,请夫人前去正厅接旨。

清漪放下笔,整理了一下衣饰,随着惊蛰前往正厅。

还未进门,便听到一个尖细又带着谄媚的嗓音在说话:“……陛下念着督主劳苦功高,特将新进贡的东海明珠并蜀锦十匹赏赐下来,给督主和夫人把玩。”

她步入厅中,只见陆缜已然在场,他穿着一身暗绯色的麒麟补子公服,更衬得面如冠玉,只是神情依旧淡漠。

一个穿着内侍服色的中年太监,正满脸堆笑地与他说话。厅中摆着几个打开的锦盒,珠光宝气,耀人眼目。

见到她进来,那太监的目光立刻投了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与审视,随即躬身行礼:“奴婢给夫人请安。”

“公公不必多礼。”沈清漪微微颔首,走到陆缜下首站定。

陆缜并未看她,只对那太监道:“有劳王公公跑这一趟,回去代咱家叩谢陛下圣恩。”

“督主客气了,奴婢分内之事。” 王公公笑着,目光又在沈清漪身上转了一圈,话里有话地道,“早就听闻沈家小姐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与督主真是……天作之合啊。”

这话里的讽刺意味,几乎不加掩饰。厅内侍立的几个陆府下人,头垂得更低了。

沈清漪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落在自己侧脸上,是陆缜。

她袖中的手微微蜷紧,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得体的浅笑,仿佛未曾听出任何弦外之音:“公公过奖了。”

陆缜收回目光,语气淡漠:“夫人初来,若有不适之处,王公公回去可禀明陛下,咱家定然好生照看。”

王公公干笑两声:“督主说笑了,夫人能得您照看,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又寒暄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送走宫使,正厅内的气氛顿时又冷凝下来。

陆缜转身,目光如冰冷的探针,再次聚焦在沈清漪身上。他一步步走近,那迫人的压力随之而来。

“夫人近日,似乎很适应府中的生活。”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威压。

“托督主的福,一切安好。”沈清漪垂眸应答。

“是么?” 陆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处停下,冷梅香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墨汁气息,萦绕在鼻尖,“听闻夫人将停云居打理得极好,终日与故纸堆为伍,倒是清闲自在。”

他知道了她的一举一动。沈清漪并不意外。

“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不敢耽误督主正事。”

陆缜冷哼一声,忽然伸手,从身旁一个锦盒里拈起一颗龙眼大小、浑圆莹润的珍珠。那珍珠在他苍白的手指间,更显光华夺目。

“陛下赏的珍珠,成色尚可。”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忽然手腕一翻,那颗价值连城的珍珠竟直直坠向地面!

清漪瞳孔微缩,几乎要下意识地去接,却硬生生忍住了。

“啪”的一声轻响,珍珠落在铺着厚厚地毯的地面上,滚了几滚,停在清漪脚边。

陆缜俯视着她,唇边噙着一丝冰冷的、近乎残忍的笑意:“不过,再好的东西,若不合用,或者碍了眼,摔了也就摔了。”

他意有所指,目光如刀,刮过沈清漪的脸颊。

“夫人说是吗?”

沈清漪的心沉了下去。他是在警告她。警告她安分守己,警告她不要有任何不该有的心思,否则,便会如同这颗珍珠一样,随时可以被弃如敝履。

她缓缓蹲下身,拾起那颗珍珠。触手温润,却带着地板的凉意。

她站起身,将珍珠托在掌心,递还给陆缜,迎上他审视的目光,语气平静无波:“督主说的是。器物再好,终是死物,全凭主人心意。只是,” 她话锋微转,声音依旧轻柔,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韧性,“珍珠质地虽脆,其光华却源自磨砺。轻易毁之,未免可惜。”

陆缜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似乎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盯着她看了片刻,并未去接那颗珍珠。

“既然夫人觉得可惜,那便留着把玩吧。”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径直离去。

沈清漪站在原地,掌心躺着那颗微凉的珍珠。她知道,自己刚才那片刻的锋芒,或许已经引起了他更深的注意,无论是好是坏。

她低头看着珍珠,光滑的表面映出她模糊的倒影。

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她或许只是一只笼中雀。但即便是雀鸟,也未必不能拥有一颗向往苍穹的心。

她收起珍珠,转身对一旁侍立、面色有些发白的惊蛰平静地道:“将这些东西都收入库房吧。”

回到停云居,天色已近黄昏。清漪坐在书案前,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拿起工具。

她摊开一张素笺,研墨,提笔。

她没有写字,而是凭着记忆,开始勾勒一幅画。画的是一只在竹枝上梳理羽毛的麻雀,眼神灵动,姿态警觉,虽身处方寸之地,羽翼却似乎蕴含着振翅欲飞的力量。

她在画的右下角,用工细的小楷题了两个字:待风。

风起之时,便是挣脱樊笼之日。

而她有一种模糊的预感,这陆府的风,或许很快就要来了。

陆缜的“警告”言犹在耳,那颗东海明珠被清漪随手收在了一个锦囊里,与几块用于试墨的寻常石头放在一处,并未特殊对待。停云居的日子照旧,仿佛那日的交锋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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