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04年的元旦和春节挨得很近,文艺汇演完不到两周,就要期末考试了。
也就是从四年级开始,顾南原出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定律”——一到期末考试就生病。
多半是发烧,还往往是39度往上的高烧。而且都是在期末考试前一两天突然发作,考完试几乎立刻就活蹦乱跳了。
从四年级上学期一直到六年级上学期,期期不落,直到六年级毕业的那一学期,这个“怪症”才又莫名其妙地消失。
医生说是刚好都是换季时间容易受凉是巧合,父母无奈不解摇头叹气说她真会选时候,而顾南原自己觉得……
生病真好。
就像她更小的时候感受到的那样,生病能让父母不动干戈,生病能让她不必担忧自己的期末成绩——考砸了是因为生病,考好了说明她可真厉害。
虽然次次生病,但是顾南原的期末成绩并没有受影响,她每次几乎都是双百分,都是全班第一。
发烧会让她有一点脱力发虚,可她感觉大脑还是清晰的,应付小学的这点知识还是绰绰有余。
长大后,母亲常笑着嘀咕她“真会挑日子,一到考试就生病”,作为日常对外分享的她小时候的趣闻轶事之一。
但顾南原却在成长过程中渐渐明白,期末考试前就发烧,可能是在她的焦虑与恐惧驱使之下的一种逃避方式。
顾南原不了解医学,也们没有修习过心理学,她不确定人的心理状态是否真的可以反向让人体在某个特定时间出现发烧之类的异常。
她只是一直没有忘记童年时的一个片段。
她二年级时拿了镇里写话比赛的三等奖,三年级时拿了镇上作文比赛的二等奖,四年级时又拿到了全县作文比赛的二等奖。
当她拿着县里发的奖状,兴冲冲地回家跟母亲分享喜悦的时候,母亲一边洗碗一边瞥了她一眼,笑道:“又没有一等奖。”
她觉得母亲是没有恶意的。毕竟母亲的笑中喜悦还是多于揶揄,毕竟母亲在她哭了以后还跟她道歉了——虽然是大笑着道歉的,和所有觉得小孩子小题大做的大人的道歉一样。
可是她还是哭得好伤心。
作文比赛是顾南原看向春田小镇以外的第一个窗口,她跟着老师去镇里、县里,中学以后又去到省里、北京。
越走越远,见到的世界越来越大,她内心那份无法言说的不安也越来越大。
不像在这个小小的班集体,越往外走,她越无法保证自己拿第一。
妈妈的那句“又没有一等奖”,戳破了她膨胀的喜悦,面向未知的恐惧就随涕泗横流溢出。
顾南原不知道这件事为何一直留存在记忆中,也不知道这件事和她的期末怪病有没有关系,但好像就是这个学期开始,她一到期末考试就要生病。
她害怕不能拿第一,怕到在潜意识里感谢上天让她生病。
02
交卷铃声响起。
讲台上的监考老师像一个发号施令的灯塔:“停笔。最后一排的同学把卷子收上来。”
收卷子的是许刚丰,顾南原知道他坐在最后一排。
他飞快地抽走她的试卷,却把她桌上的中性笔也扫了下去。
他捡起笔,轻轻放在她桌上。
“对不起。”她听见了他快速又小声地吐出这三个字。
她垂着眼不看他。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为元旦那天的事情道歉。
发着烧做完题,她感觉兴奋又疲惫,也无心深究他是出于什么原因道歉。
顾南原把铅笔盒和草稿纸收好,一转头,发现北辙站在教室门口。
这次期末考试,北辙在另一个教室的考场。
这小子还提前交卷了。
她向他走去。除了等她,他应该不会有其他原因出现在这里。
“没问题吧你?”北辙看着她烧得有些发红的脸关心道。
她笑着轻拍自己的脑袋:“还好,不晕。”
“啪嗒”——头上轻轻落下一本书。
顾南原本能地用双手接住滑落下的书,是新一期的《国家地理杂志》。
顾南原笑了,想要继续和他说些什么,却看见父亲已经站在不远处,等着接她回家。
北辙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有大人在等待,孩子们便不好意思多聊什么。
顾南原说:“我过完寒假还你。”
北辙挠了挠后脑勺,莫名笑得有点憨。
“好的。那,再见!”
而下次再见,已经是数年后的事了。
03
没有人讨论北辙转学这件事。
大家正常地上课,正常地在课间玩玩闹闹,不时地聊聊贾嘉晨顾佳佳或者张三李四的八卦,吐槽一下越来越难的数学题,就像过去的任何一个学期一样。
那时候的农村小孩,绝大多数都接触不到网络,更别提有什么通信聊天软件了。
大家似乎都默认,同学一场的情谊,仅限于校园内。
顾南原知道北辙刚从乡下外婆家搬去县城的别墅,但她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
县城,是一个太过遥远的存在。
但她是知道北辙的外婆家在哪儿的。可就算知道他自己家在哪儿,她也不会允许自己去找他的。
少女总有莫名其妙的自尊心。
初见的时候,她就觉得他和小镇上的男孩子们不一样。是的,他是“城里的小孩”。
他只是短暂停留,离去本就不让人意外。
可她还是没想到他只待了一个学期。
顾南原把那本《国家地理杂志》放进柜子深处。
小孩子总是不会太感伤的,因为小孩子永远期待着未来。
因为无限期待未来,所以会允许过去过去。
事实上,顾南原也确实没有时间为北辙伤春悲秋。
课业逐渐加重。她也要跟着老师的安排,继续参加作文竞赛以及奥数竞赛。
奥数,奥林匹克数学……一个让顾南原又爱又恨的死东西。
爱就爱在,数学太好玩了,充满逻辑与魅力。
题干中的每个小条件都像一把解密的钥匙,只要穷尽条件、正确代入公式,就能得到正确答案。那份成就感与豁然开朗,就是数学给予的最好奖赏。
数学花园,确实美妙。
而恨就恨在,这个数学花园里,高手太多了。
顾南原发现自己打不过。
她的作文成绩还是很亮眼,在镇上的各个小学都有点名气,每年都能给春田小学拿个奖状回来。
但是数学竞赛,整个春田小学全军覆没。
顾南原一直都忘不了去镇上参加数学竞赛时,自己刚哼哧哼哧地做完卷子的二分之一时,斜前方那个胖胖的小男孩已经举手示意提前交卷了。
她不知道这个胖胖的小男孩姓甚名谁,但是她因为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在数学方面并不算是有天赋的人。
很不幸,金玉姗有。
顾南原是在五年级时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金玉姗的——虽然,好像只有她一个人自顾自地在心里“传说”。
不是在什么竞赛场上,而是在春田镇的一个传统大市集上。
农历二月十九观音诞,每年的这个时候,春田镇上都热闹非凡。
大戏台上的阵势一拉开,方圆几里的小摊就热腾腾地冒了出来。有卖衣裳的,卖零食玩具的,也有支起个大帐篷耍把戏的。
相信很多人都看到过“美女蛇”的海报。
一张粗糙的海报上印着蛇身人头的图案,旁边还有大同小异的文字说明,多是说N年前有一个妇人在山中行路,偶遇大雨进了山洞,结果遇到一条大蛇……
这是顾南原每年都能看到,每年都想进去看,但是始终无法鼓起勇气跟大人开口说想看的神秘表演。
高年级的接受过教育的小学生不应该相信这些怪谈,她只能压抑下自己的好奇心,以免被大人嘲笑。
顾家在镇上有一户表亲,算是春田镇有头有脸的人家,每年二月十九都会大摆筵席,顾南原也会在放学后和父母一起去这个表爷爷家吃饭。
这样的场合父母会很体面,两个人都笑盈盈的,仿佛他们真是其乐融融的三口之家。
大人真的古怪,古怪得很。
明明昨天晚上刚声嘶力竭地大吵了一架,出门遇到邻居,还是会咧开嘴笑问一句去忙什么。
当然,顾南原觉得自己同样是个古怪的小大人。
她也很擅长在外人面前扮演一个乖巧的女儿,嘴甜会叫人,期末双百全班第一,和人比学习也不会输。
虽然她只是一个村里的小学的第一,没什么好得意,她也并不得意。
但是她的谦虚好像又是一种好的品质,让她更招同一张饭桌上的小孩烦。
直到她在饭桌上遇见“别人家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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