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师不利,萧冉的月老涯没开始就夭折了。
放下冬衣,不咸不淡叙了几句,便悻悻离开了。阿娇和朱彤挺搭的啊,郎才女貌,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罢了罢了,月老这差事,还是别做了。她心里直打鼓,计较着如何开口,才能不伤着阿娇。
这一愁,竟把神魂愁出了窍,一个没看路,撞上了一老道。
老道手执拂尘,肩上挂着个超大的葫芦,有小娃娃那么大,堪称葫芦王,头顶戴着星冠,道袍破破烂烂。
萧冉迭声道歉: “没撞疼吧?”
老道委委屈屈:“疼死了。”
“……”我又不是石磨,哪有那么大威力,这老道莫不是要讹我?再瞅几眼,萧冉发觉了老道的异常:眼珠不动,眼神虚滞。她竖起一指在他眼前晃晃,他眼珠眨也不眨。恻隐心起,她问:“哪里疼?”
老道腹中叽里咕噜乱响,他捂住上腹部:“微微疼。”
“……”这病,酒肆能治。
***
目送萧冉离开,朱彤折身回屋。
一道萧飒的身姿自屏风后飘然而出。“好热心肠的郎君啊。”声如山泉出谷。
朱彤半无奈半好笑:“主人就莫打趣我了。哎,萧郎那人就是爱管闲事。”匆匆岔开此节,说起了旁的。
“那叫郑泰的,也在搜寻,而且……他是同我一样的。只他嘴严得紧,我未问出多少有用的。礼仁巷那女郎,或许是破解谜题的关键。主人,我们在找,他们也在找,是不是说明……”他抬头,“有人走漏了消息。”
主人挺如松柏的身姿微微动了一动。
***
酒肆,萧冉懊悔不跌,这老家伙就是碰瓷的!
看着满满一食案的烧鸡鸭鹅、羊羹、羊羔肉……萧冉眼前一黑,内中飙血,脑中光速计算囊中所剩铜子,算完面无人色,几乎坐不住了。
老家伙眼虽目不能视,却一点不耽搁往嘴里送肉,自家享受还不忘招呼金主:“郎君,你怎不吃?”他举着一根鸡腿,话是问萧冉的,鸡腿却是往自己嘴里塞的。
“我不饿,我撑得慌!”萧冉挪开眼,眼不见为净。
“不怕你后生小郎笑话,我这把老骨头,饿了好几天了,眼冒金星,看什么都像羊羔,今日若没撞上你,下午指定吃上人了,明日就蹲建康县大狱,后日就去见泰山府了。”
萧冉耳根一软,心也随着软下来,但一见他那吃相,又肉疼得紧。“道长,吃酒吃肉,你们老君不责罚么?”
“我道门是修道的,又不是监狱。莫说酒肉,想当年我还娶了好几个娘子呢,各个貌美如花……”
萧冉腹诽:吹吧你,穷要饭的还娶娘子,还好几个,还貌美如花,娶好几只癞蛤蟆还差不多。
老家伙饿狼托生的,顷刻间美味佳肴被消灭殆尽。
“郎君,”老家伙打着嗝,“再来条鱼。”
萧冉要中风了。“鱼卖光了!”
老道举箸一指:“有!”
萧冉撇头去看,只见店伙计捧着鱼盘风风火火端给门口的一桌吃客,鱼头正冲向这边。
萧冉心思一动,抓起双箸照准老家伙两只眼珠扎去。
老家伙膀子一歪,麻溜地避开了。
萧冉怒摔竹箸:“好你个老骗子,赔钱!”
老东西装瞎。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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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总唤我‘主人’,怎么说都不改,你不欠我什么。等此间事了,你便回吧,那里才是你的天地。”主人都到门口了,蓦地收了步子,墨玉般的眸子不期然在衣桁上点过,思及适才那小郎君刻意强调“阿娇还添了钱呢”,眼底笑意愈深,旋即又消散。“听闻,上古时,这是稀松平常事……杨家女郎若真那般好……”
“主人,”朱彤笑着打断,“你也说了,是‘上古时’。今时不同往昔,此乃天道。”
天道,天道是什么?也许,只有找到那东西,一切方有答案。主人感喟着迈出脚,却被叫住。
“主人,你执意寻找,是为了什么?”
***
萧冉一下牛车,就傻了。
老骗子端坐溪边石上,捋着白须笑。“郎君慢了。”
萧冉登时说不出话。从酒肆到这里,少说四五里路,这老儿是一路跟过来的,还是……
她撸撸袖子,雄赳赳气昂昂上前,一脚踩在石上。“老家伙,你到底是人是鬼?”
老东西叹气:“果然是个傻郎君,这么久了尚蒙在鼓里。”
萧冉揪起他衣领:“你知道些什么?”
他呵呵笑:“天外来客小友,这一世过得如何?”
萧冉刷然变色:“是你?”
***
小小的厅堂空了,朱彤眸光久久凝着衣桁上挂着的玄褐色夹衣,末了一声轻叹,几不可闻。
“好料,那傻小子挺有心。”一少女悄无声息走来。
“你怎么还没走?”朱彤皱眉。
少女浅倚屏风。“入世,除了明险,还有暗险。这人情,正是暗险。”
朱彤踱至窗边。“路是我自己选的。”
少女目光灼灼:“不,祸是我闯的。要报恩,我来报,你回去。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那件事危险极了,你不要去做。”
“说什么傻话?他对你我有大恩,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便是豁出性命又如何?”
“少胡说!”少女红了眼,“你死了我怎么办?”
***
萧冉瘫坐地上,愁眉耷拉脸。
“不是你?那是谁,把我带到这一世?”
方才老骗子神神叨叨的一句话,宛如黑夜中亮起一盏灯,哪想到,一息间灯就灭了。
老骗子笑:“凡事自有因果。等,时候到了,那人自会出现。”
“你一个穷要饭的道士,装哪门子阿上?小心佛祖晚上给你托梦。”
“无知!三教本是一家,谁同你讲我道门不论因果?”老头板着脸捍卫道门尊严。
萧冉盘起腿,目露凶光:“我管你佛还是道,你就说,此事可有消解之法?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就告你讹诈,绑你蹲建康县大狱!”
老道嬉笑:“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不是系铃人,问我也白搭。再者,秘密不要老挂在嘴上,倘若被居心叵测之人听了去,难免惹来祸事。”捋捋胡须,正色道,“看你人不错,我等你多时是为了告诉你一声,你身边不干净。”
萧冉迷迷瞪瞪扫了眼左右,挺干净的啊。
不对……身边?
你身上有妖气……
你确实是人……
耳边响起张老道的告警,萧冉打了个寒颤。“是谁?”
老道摇头:“不知。”
“……”萧冉一把揪住他胡子。“信不信我把你胡子揪光?”
老道哈哈大笑:“年轻子,世间万象,都在气运中,老朽感知你气运有异,特来相告。”
萧冉气绝倒地:“你这不耍人吗?赔我饭钱!”
“小郎君莫要恼。神仙也不能知尽凡尘事,需你一颗慧心,一双慧眼,上下求索。”
“我索你个头。万一那妖怪吃人呢,半夜三更醒来,一只妖在啃我脑袋……”萧冉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老道一脸嫌弃:“愚蠢!妖者,气也,与人本质相同,哪有那么可怖?你准是瞎编乱造的小说看多了,那都是骗人的。”
萧冉坐起来:“喂,老骗子,我叫萧冉,你叫什么名字?”
老翁眯眯眼:“葛洪。”
萧冉作揖:“葛老翁,念你也算个明白人,日后若有难处,去何处找你?”
“你找不着我的。”葛洪摆手,“唉,大错已成。此物赠你,真到难时,能助你脱险。”
他二指轻弹,萧冉掌中便多了一物。那是一只类极镜子的古怪东西。青铜造的,巴掌大,密布火纹和云雷纹,一面凸,一面凹,凹面铸着一只鸟。“此物为阳燧,大金乌所化,若遇大劫,上天入海,哪怕幽冥世界,只要向天托举,三息之内,必引来神火,可解厄驱魅。”
萧冉当即托了起来欲试试,被老翁摁下。“此乃神物,随意摆弄会招致天谴。切记切记,不可于人前炫耀。”
这么玄乎?萧冉正要问你是不是蒙我,石上倏然没了人影,萧冉揉揉眼,爬石上找来找去,还往溪水中张望,哪里都没有。
半空响起一道声音:“养神修性,顺化自然,处变不惊。小友珍重,珍重。会有重逢之日。”
萧冉怔愣望着天空,半晌不动。末了缓缓滑下大石,右肘还保持着趴的姿势搭在石上。
“萧郎,你中邪了?”
萧冉恍惚回身,望见一人身披万道金光,“啊”一声:“妖怪!”
那人无语,走上前拍拍她脑袋。“你发癔症了。”
萧冉回过神。“哦,杨福啊。”
“太阳都落山了,你还不回,小娘子打发我出来瞧瞧。我刚出里巷走到溪边,就看见你猴一样爬石上……郎君,你……”
“听没听说过葛洪?”萧冉打断他。
“葛洪?”杨福揉揉脑袋,“耳熟,容我想想。”
***
晚间,杨娇摘了钗子、珠花,卸妆,有人敲窗。
窗子一开,萧冉的脸挤了进去。
“阿娇,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先说好,你不许哭。”
“你说。”
萧冉垂眼不看她:“朱彤已有家室。”
许久没等来杨娇声音,萧冉紧张地抬头,只见杨娇死死咬住唇,泪水在眼眶打转。萧冉慌了。
“对不起啊,阿娇,这事怪我,没问清楚……”
萧冉劝了半晌,默默阖上窗,哭吧哭吧,哭一通就好了。
中意一个人尚好,若是中意一个……
趁一切都未开始,及时扼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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