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日头将将正南时分,兰陵县城南门。
城门卒验明身份、过所,放行,一辆乡下来的柴车叮铃哐啷进城了。
驶到十字街头,车停了。萧冉跳下来,解了荷包,掏出几个铜钱递与车夫。“多谢了,孙大叔。”
孙大叔乐呵呵笑纳。“日落之前,还是在这里。可不兴晚,晚了城门一关,就出不去了。城里邸店贵哟。”
“成,我晓得。”
孙大叔吆喝着赶着驴走了,萧冉眼睛抡一圈,逮着路过的行人,问:“敢问尊驾,去县衙走哪条道?”
路不远,穿过钟楼、鼓楼,拐个弯便是。
她理理衣冠,挺胸抬头,正气堂堂方步趋向衙门口。今日要出门,特地央知了为自个好生拾掇一番,白纱高帽,朱色缬绣大袖褶衣,外套月白及膝裲裆,下着鸭青大口袴,膝盖处还用同色绳带绑缚起来,脚蹬木屐。
值守衙役许是被她知书达理的模样糊弄住了,对着名刺瞧了两眼,说:“在此等候。”
萧冉拱手:“有劳。”
那人去了。剩下这方脸衙役与萧冉套近乎:“大令去民勤乡那日,某跟着的。在莫先生家中,没见到郎君啊?”
萧冉开始胡扯。“啊,那日家中有事,未知县令亲临,未曾迎驾。”
环佩叮咚响,方脸衙役满脸堆笑,朝向萧冉身后行礼:“郎君,您回来了!”
萧冉回身,见一年轻人正在打望她。那人穿戴阔绰,贴身几个跟班,一副养尊处优的派头,萧冉有了眉目。
那郎君问:“又来告状的?”
方脸替萧冉回答:“是莫先生的学生,来见县令,非是告状。”
“哦?”那郎君饶有兴致打量一圈萧冉,责备方脸,“既是莫世伯高足,缘何如此怠慢?”
萧冉忙说:“已经有衙役进去通传了,未曾怠慢,未曾怠慢。”
方脸附和:“是,是。”
“迂腐,哪用得着这些繁文缛节。世兄随我来便是。”
萧冉暗喜。这狐假虎威的戏,唱得还挺顺利。
***
穿过两道门,垮进一座小院,穿过回廊,萧冉被引到一间书房。
“萧世兄稍坐,弟已差人往前衙告知家父。”
萧冉客客气气道:“多谢焦郎君,平不胜惶恐。”此刻她已得知,这郎君是县令焦雍独子,焦康。
焦康命人奉茶。“世兄切勿客气。不知世兄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萧冉眼睛落在自个手上。“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替家师带几句话。”
仆从趋步而入,告知,县令正处理公务,还要耽搁些时,请郎君代为招待萧郎君。“郎主说了,萧郎如有急事,同郎君讲是一样的。”
萧冉起疑:这焦雍是真被绊住了,还是推脱?
焦康说:“家父说得对。萧兄,你有什么话,同小弟讲是一样的。兄许有所不知,弟受过尊师恩惠,多年来日思夜虑,只恐报答无门。兄但言无妨,弟愿肝脑涂地。”言辞恳切,目光真挚。
萧冉想,也对,父与子,本是一家。
“焦兄如此坦诚,某再纠结,便愚鲁了。实不相瞒,家师差我前来,正是为吾乡一桩人命官司……”
掌中耳杯轻轻一晃,茶汤荡开几条波纹。
听完,焦康忖度一番,问:“莫世伯和萧兄认为那田青是冤枉的?”
萧冉稍作沉思,扯了一通慌:“郎君有所不知,田青与我一样,也是在先生门下开蒙的。”
“原来如此。”一道洪亮的嗓音自门外入。
萧冉抬头看的工夫,焦康已起身,恭敬道:“父亲。”
萧冉不敢怠慢,也站了起来。
一个五十开外的中年人走了进来,面庞瘦削,神色随和。与昨暮所见,确为一人。这便是一县之父母,焦雍。
萧冉拜:“小民萧平,见过县令。”
“贤侄无须多礼,坐。”
正主就位,焦康告退。
主宾相见,又是一番寒暄。
焦雍道:“素闻莫兄有佳徒,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萧冉面皮尚未修炼到位:“焦公谬赞。乡野粗人,不胜惶恐。”
焦雍笑:“贤侄不必过谦。我方才听闻,尊师派你前来是为了嫌犯田青之事?”
萧冉拱手:“正是。田青性子虽莽,但为人憨直,素无恶习。乍闻他犯案,先生如何也不能相信。但又深知县令您为人正直,决不会炮制冤案,故特差我前来详加询问。”
“我掌一县生民,岂能不知死生之大?”焦雍叹息,“他典当的赃物正是受害者的,叶家人一眼就认出来了。”
萧冉脸色越来越差。
“……但,真正让罪名落实的,是他自己。”
“此话怎解?”
焦康拧眉。“这也正是我想不通之处。但凡嫌犯,若求生,提供证据洗清自己则可;若伏法,招供便是。可他二者都不,一言不发,如何审讯都不发一言。 ”
萧冉不说话了。
“一来证据凿凿,二来叶家人不断来施压。阖衙上下压力很大,不得不结案。”
所有证据都指认田青,他又不否认,纵使巧官也难洗这无证之罪。
她委婉道出心中疑惑。“他若是有苦衷呢?”
焦雍很为难。“结案文书已上报郡守,按说此案铁证……但死刑须一级一级复核,如有新的人证物证能证明田青无罪,兴许有转圜的余地。”
萧冉顿首:“焦公,小可有个不情之请,恳请公安排小可与田青一见。”
焦雍一时间没有回答。
萧冉再顿首:“焦公,一条人命!”
焦公终于点了头。
***
县衙好大,七拐八拐的,衙役领着萧冉走了很远还没走出去。正想问问带路衙役是不是走错路了,衙役忽然在一间小屋前停住,打开了门。“到了,人就在里面。”
萧冉狐疑着走上前。“没关大牢?”
衙役猛地从背后推了她一把。
萧冉跌扑在地,门吧嗒从外锁上。
***
焦雍一觉醒来,东方通红。日头正向上攀爬,红得浓烈,晃眼。焦雍眼晕,疑心这是不祥之兆,直觉要出什么事。转念一想,不是要出事,是已经出了。在这个位子上踞着,哪一天不出事?只怕用不了几年,头顶就牛山濯濯了。
这个念头在儿子来报“周郎求见”时愈加强烈了。
他慢条斯理喝着茶,问:“去崇勤乡的人回来没?”
“未曾回。”
“一回来不得耽搁,立即来见我。”
“是。”
焦雍挥挥手:“你去吧。请周郎。”
焦康走到廊下,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周郎,请。”
周郎颔首:“有劳。”
踏进室内,望见焦雍一脸忧容,眼窝下泛着乌青。
“明公没休息好?”
焦雍面色一郁:“焦某垂垂老矣,摊上这种事,如何睡得着?”
周郎眼梢一挑。“一个田舍郎,也值得焦公劳心伤神?”
焦雍跽坐:“那是一条人命!”
周郎扯扯嘴角:“都中那些阿上①常给那位讲众生平等,可焦公你告诉我,如何平等?”
“强词夺理!”焦雍愤愤点着案子。
周郎踱至窗边,望着越升越高的初阳。“小可离京前,特地拜会了一人,谈及了焦公你。”
焦雍不咸不淡问了声谁啊。
周郎笑:“风月。”
焦雍一怔。风月尚书,徐公。
“大行可成,然太顾细谨。此乃他对足下的品评。”
焦雍眉毛一抖。
***
早起,陆筠挑着水桶准备去社树下的古井打水,那口井水甜,打的人多,须去早些。打开门,一只拳头照准他面门砸来。他急忙偏头躲开。
“呀,罪过罪过,我是要敲门的。”
陆筠睁眼一瞧,这不是那萧家婢子吗?大清早上这儿来作何?“有事?”
知了一脸焦灼:“我家郎君上哪儿了?”
“这位大姊你没睡醒?你家郎君上哪儿我怎会知?”
“不是你们让她去的?”
陆筠蹙眉。“我们让他去哪儿?”
知了瞪眼:“她哄我?”
陆筠越发糊涂:“你究竟胡言乱语什么?”
知了快哭了:“我家郎君不见了。”
“啊?萧平不见了?!”
知了一掌推他进门。“小点声!”居丧期间,私自外出,若被萧大成听了去,借此大做文章,免不了一场风波。
“几时的事?”
先生自中庭缓步而出。适才陆筠那一嗓子,惊动了他。
知了眼睛红红的:“昨儿一早,搭了孙老翁的柴车进城,可是天黑的时候只有老孙头一人回来了……”
老孙头不敢去萧家。天都黑透了,萧家找上门,他无奈讲了真话:我在十字街左等右等,城门都要关了,也没等来他人。
“一夜没回,娘急疯了,要打发秋葵去县里,秋葵正套车。叫奴来问问,你们让她去县里做什么。”
陆筠一个头两个大:“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萧平玩什么把戏?”
知了快哭了。
“莫慌。”先生捋捋胡须,“萧平是怎么说的?”
知了回忆,前天晚上,萧冉喜气洋洋试新衣服,说第二天要出门,先生派她送一封书信给一位贵人。
书信,贵人。先生蜷手,手心抓了个空。可惜,戒尺和萧平都不在。
①对和尚的敬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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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一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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