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前,钱千万的尸体被人从一条废弃的排水沟里捞出来,身着中衣,胸中一刀。仵作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卯时。
“伤口和叶大娘的一样,当是同一凶手所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即便老郭平素看钱千万不顺眼,此时也无比愤怒。“弟兄们发誓,一定要砍了凶手项上人头,到老钱坟头祭奠!”
萧冉猛然想起,先生昨日问,杀了焦雍会有什么后果。
死了一个牢头,其同类尚如此激奋,若县令死了……民杀官,那更是造反!额上不禁覆了一层冷汗。
老郭又说:“老钱之死,必和叶大娘一案有关。”
萧冉点头。只是,钱千万那般贪财,得罪的人定不在少数。就拿这回来说,钱千万在她和焦康之间两头吃,威胁田青在先——萧冉忽然睁圆了眼睛,看向老郭:“你刚说,他衣服被扒了?我记得,他昨夜在妓子处,穿的是官衣!他腰牌可在?牢房钥匙可在?”
老郭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按刀而起,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萧冉暴躁地拍脑门,气急败坏叫:“大意了!”
焦康被禁足,无法干扰断案,但是,还有一人是自由的——周游。
狱中,当值的两名狱卒互相枕藉着打哈欠,忽然闯进来三条黑影,鬼魅般扑向牢房。狱卒一吓醒了:“有贼人!噫?那不是老郭?”
出大事了!二人追上了上去。
踏进牢房,血腥味扑鼻而来。萧冉一个趔趄,扶住墙壁,不肯往里走了。
田青很快被抬了出来,两臂自然向下耷拉,头歪向一侧,眼睛瞪得老大,胸前绽着一朵血花。
***
是夜无月,天黑得令人发憷。
萧冉坐在阶前,仰头仰得脖子都酸了,也没寻到一颗星。她万念俱灰,原以为就要抓到凶手了,孰料对方计更高,更狠。
“我或许真是扫把星转世。算算,我克了好几个人呢。”
脑海中浮起几张脸,模糊的,清晰的,围成一个圈,转啊转啊。
陆筠托着腮,欲言又止。
萧冉侧头看他。“我们俩呢,也谈不上什么交情,两相生厌,你烦我,我也厌恶你。明天,你就和先生回吧。”
陆筠沉默须臾,吸溜鼻子:“我命硬。”
“你——”
“伤口和老钱、叶大娘的一样,呈方形,出自同一凶器。”郭大山从身后的验尸房出来,“当是同一凶手所为。”
***
三更时分,馆驿附近的一进小院。
“周郎,心患已除,大可无忧。”黑衣人摘了面罩,现出高突的颧骨,瘦削的下颌,面露狠戾之色。
周游颔首。“道兄辛苦了。”
黑衣人抱拳:“大义所在,何谈辛苦?只是还有一人,不可掉以轻心。”
周游搭在案沿的指节微微一动。“近来动静闹得有些大,恐怕……”
“成大事者岂能犹犹豫豫,妇人之仁?”
周游阖目,挥挥手。“你先去吧,此事我会安排。”
那人抱拳:“某静候佳音。告辞。”
那人走后,周游仍闭目,侍立一旁的江南试探性地喊了声:“主人?”
“若你是那萧平,接下来你会做什么?”周游抬眸看向江南,双目炯炯放光。
江南挠头。“主人恕奴蠢笨,奴实在不知。不过,那臭道士未免太专擅,咄咄逼人,。”
周游望向窗外,池中水声隐隐,称得这浓稠夜色愈加安静地可怕。
他不禁低吟了两句诗:驰波催永夜,零□□短晨。
***
案头的博山炉浮腾起缕缕烟雾,将萧冉的面目虚化。
“我想救杨娇,结果非但没救回她,还把裴琰搭进去了。自作聪明要救田青,田青却横死狱中。我没用,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就是个废物。”
此刻的她犹如后半夜摇摇欲坠的月,内疚,自责,痛悔,种种丧情绪,合成巨流,几欲将她吞没。
先生往炉中添了块香片,一股清新醒脑的芳香立时充溢在室内。“这浑水是你自己要蹚的,没人逼你。”
萧冉蔫蔫的:“我高估自己了。”
“涉水过河,到水中央,进和退同样凶险。这是你要渡的劫。”
渡劫渡劫,倘或失败,便坠入魔道。
“你若放弃,也未尝不可。只是田青要永担杀人的罪名了。”
是夜,萧冉做了个梦,梦见田青牵着牛走在田垄间,喊她:“阿平,我冤枉,冤枉……”
***
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当属市场。寒来暑往,风吹日晒,人们都需要买卖交易。
一着灰紫缬襦、绯靛间色裙的女郎,遇着相熟的邻家阿姊,执手说悄悄话:“右拐去水粉铺子的路口,坐了个轻薄郎君,眼睛直勾勾盯着来往小娘子,光天化日,缠着我问我穿的什么衣裳,好不害臊,姊姊你可要仔细些。”
不说还罢,一说,邻家女郎的好奇心反被勾了起来,什么样的无耻狂徒,我倒要去会会。
走到那个路口,只见一白衣郎君坐在小胡床上,怀里抱个包袱,视线始终黏在过往的小娘子身上,叫住一个,憨笑着问:“小娘子穿的衣裳叫什么?”
那小娘子脸一拉,袖子往他脸上一甩,跺脚跑远了。
“我问问怎么了——”那郎君委委屈屈地揉揉脸,正要说话,忽听几步外有人笑。一看,是一青衣女郎。
女郎施施然走近:“姊妹说街上来了个登徒子,我便要来瞅瞅是如何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登徒子。”
那郎君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登徒子?我?”
“废话!”一个小郎君从对面饼摊前跑过来,嘴里嚼着胡饼,“非不听,让你注意身份,你是个郎君。痴儿似的盯着人家小娘子看:你穿的什么衣服?没被官府拉去游街都算你走运了!”
萧冉窘得满面通红。
一觉醒来,她决定,一查到底,替田青洗刷罪名。痛定思痛,要回到物证上。
她直觉那衣裳很怪,和平日见到的不一样,因她没穿过几天女子衣裳,又不好说不是这个时代的,倘或是小众款呢?于是,便来到市场,寻了个女郎流量大的地儿,一蹲就是两个时辰,眼睛都瞪酸了,也没寻到相同款式的衣服。时下女郎所穿,皆是上衣下裙的装束,裙掩衣,有的还在长袖上衣外加穿半臂,一如眼前的女郎,半臂袖缘还饰有荷叶边。想找人问问吧,一问便坏事了。
不敢说太详细,萧冉简略说前几日得了件衣裳,似非今时之物,想上街打听打听。一时情急,弄巧成拙了。
“你在此坐了两个时辰?”女郎捧腹,“既是衣裳,合该去问裁缝。你倒学起那宋人,守衣待人。哎哟,笑死了,你比那兔子还傻!”
“……”
巧得很,这女郎家里就是开裁缝铺的,拐条街就到了。
萧冉掩面。丢死人了!
裁缝铺的老裁缝一见那衣裳就愣了,手掌颤抖着挑起来细细查看,激动道:“见着真的了,见着真的了。”
萧冉懵:“什么真的假的?”
老裁敛色道:“后生小子,这是汉时衣裳!”
萧冉更懵了。
老丈将衣裳挂起来。“此衣上下相连属,与今日上衣下裳不同,这是古时的深衣。深衣又分曲裾、直裾,后来又出现了变式,衣裾裁成圭形,叫作袿衣。”他眸光闪闪,重复道,“今之袿衣,已是上襦下裙,裙外加蔽膝……”①
老丈讲了很多,又翻箱倒柜翻检出一卷图,摊开来,泛黄的帛面上勾勒着许多服饰图。萧冉瞟了眼,上面许多款式,都与时风不同。老丈俯首寻摸片刻,指着其中一幅图,说:“汉时袿衣,大体如此。”抬头看衣架,“郎君这件的形制已有损益,时候当不会太古。衣裳之制,不是死的,随时随人而变。”
萧冉总结了重点:深衣式的袿衣流行于汉时,至魏晋,遗风尚存,今时今日确实实在在难觅了,今之袿衣已不是同一种东西。东晋到现在也百余年了,织物不易保存,且江南卑湿,一百多年的衣裳不可能保存如此完好。
女郎插话:“就算保存下来,而今也无人穿了呀。哪个妙龄女郎穿这么老旧的东西?”
萧冉深表同意。
老丈揪揪稀疏的胡须。“织物不易保存,但制衣之术法未必不可。市面上的裁缝都不会了,但不见得无人会。”
萧冉眼前一亮。对啊,任何一种技艺的流传,都是前后相续的过程,不大可能突然中断,除非天灾**,掌握技术的人全死光了。江表立国以来,纵江山几易姓,整体相安。有没有一种可能,袿衣制法被一代一代传下来了?
可是哪里去寻传承者呢?
老丈思索良久,一拍大腿:“有一个地方!”
①袿衣是深衣的一种,在曲裾、直裾基础上演变来的。大概就是衣带飘飘很仙那种,类似《洛神赋图》那种。
本文袿衣仅仅是出于情节需要,纯属杜撰,请勿考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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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汉时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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