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慧静卧榻上,眼上裹着纱布,纱布上凝着血迹。
志昙连声叹息。
“师父——”空慧一阵呻吟,“师父,弟子愧对您的教诲,愧对佛祖……”
萧冉在门口遥遥一望,转身走开。敲山震虎,却把虎震瞎了。这是她不愿看到的。
她如何也无法理解这种毫无人性的毁身伤身之举。早先只是听说,有狂热的信徒轻则伤身重则舍命,今儿算是长见识了。空慧毁身时,那铜铸的佛像就那么睁着慈悲的眼神平静地注视着。铜佛铜佛,铜从何处来?梁世缺铜,曾经一度,钱都是用铁铸的,铁贱且重,民间多有怨言。无铜铸钱,却有铜造佛像!听说皇帝老头有次一家伙赏了自家儿子数万斤铜造寺造佛像,令人发指!
“这条线断了。唉,咱们还是得从玄元观入手。”老郭到底是专业人士,萧冉还在兀自感慨的时间,他已回到案情了。
陆筠皱眉:“可是找不到玄元观啊。”
萧冉掐掐眉心,玄元观是真实存在的吗?
合计多时,拿不定主意。萧冉去院中石亭独坐,吹吹山风,头脑冷静不少。
“阿弥陀佛。三位施主,贫道叨扰了。”觉明掺着志昙走来。
萧冉施礼。
待志昙坐定,觉明便退下了。
萧冉问:“寺主可是为空慧之事而来?”
“是,也不是。个人因果个人了。贫道只恳请诸位施主保守秘密。”志昙捻动串珠,“这也是空慧的意思。上林寺根基未稳,明里有道门压着,暗里其他佛寺盯着,自空慧崭露头角,成为禅林新秀之后,香火才旺起来,信众日增。若此事败露,他身败名裂事小,上林寺的名声恐难保。阖寺僧众,必受牵连——”
说来说去,都是生意。萧冉漫不耐烦道:“我们只关心谁杀了叶大娘,其他一概不管。”
“阿弥陀佛。叶大娘生前是鄙寺檀越,阖寺上下都感其恩义。上林寺愿助施主一臂之力。”
萧冉脑子转了好几下才反应过来,这是交易?她猛然意识到,佛道明争暗斗这么些年,对手最了解对手……“敢问老法师,可知乡中是否有一玄元观?”
“玄元观?”志昙拈须,思索片刻,摇头。
萧冉失望无比。
后半夜,月色入户,窗上白光一片。萧冉坐卧难安。怎么办,明日天一亮就下山,无功而返?
砰砰——有人敲门。
觉明的声音在深夜里听得格外清晰。“萧施主,您歇息否?维那有请您和诸位施主。”
深夜召唤,必有诡异。
萧冉一咕噜爬起来,以蛮力敲开了其他人的房门。
陆筠揉着眼睛,脑袋趴门框作垂死挣扎:“你最好真有事,不然我掐死你!”
“少废话!空慧叫我们,快走。”
老郭精神一振,交代其他兄弟看好梅香别让她跑了,赶紧跟上萧冉陆筠。
所料不错,空慧提供了一条重大线索:“上林寺所在是瓶山后山,前山有一松风观,便是诸位要找的玄元观。”
三人均面露狐疑。老郭直呼不可能:“佛道司簿册上,写得清清楚楚:玄元观。”
空慧半坐起来,觉明在他背后塞了个隐囊,扶他靠好,他声音虚弱:“普通二年,我去佛道司为新弟子造籍,恰遇一道士,佛道司的主事称,那是新观玄元观的观主凌虚道人,可巧,玄元观就在瓶山前山。我们两家,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故而不知他观中是何境况。”
萧冉秒懂。“凌虚上报的观名是玄元观,背地里他自家叫松风观,且以松风观的名号布告于世。这就叫阴阳名字。”
陆筠说:“那不就是我们去过的那座道观,那里是怪。”
“哪里怪?”
“李子!那道童给我们端的果脯里有李子脯,记不记得?”
老子姓李。相传老子的母亲吃了院中李,孕而生老子。因此之故,李子在道观是禁忌。
“还有那用席子围起来的斗姆像……”说到这儿,陆筠停下,和萧冉大眼瞪小眼,异口同声:“斗姆!”
松风观有鬼!
***
萧冉敲门时,梅香正跪拜在佛前,眼睛红肿。
萧冉单刀直入:“接下来我要问的,至关重要。”
梅香已彻底平静下来。“请问。”
萧冉问玄元观,梅香摇头。果然不知。再问前山松风观。梅香问:“斗姆宫?”
萧冉愣了。松风观竟然还有民间称呼。
“那里的斗姆元君很灵,郎主和娘去求拜过几次,回回灵验。小娘子先前也去,后来和空慧……便不常去观里了,只年节十分去上香、供奉。”
“观主可认识你家小娘子?”
“认得。不光小娘子,郎主和娘,都与观主相熟。”
萧冉脑海中浮起一个影子,脱口问:“那道士长什么样?是不是颧骨很高?”
梅香惊讶:“你见过他?”
没有耽搁,众人杀气腾腾直扑松风观,开门的道士手中灯笼都险险掉地。
老郭抓小鸡似的抓住那道士后颈:“凌虚在哪儿?”
道士战战栗栗带他们去了后院凌虚的住处。
“师父?”
敲了几下,无人应。萧冉失了耐性,夺了一衙差兄弟的刀,一脚踹开门。
凌虚端端正正坐在蒲团上,正对着一尊小小的老君像。
萧冉讥讽:“道长好定力。”
凌虚不动。
老郭正要招呼人上前察看,萧冉一个箭步抢先垮了过去。
凌虚纹丝不动,她抬脚欲踹,忽觉脚底粘粘的,低头细瞅,地面淌着血迹。
***
岚出岫,鹤振羽。雨后青山,云影徘徊。
萧冉坐在半山腰,研究着一柄凶器。
这凶器有些特别,从外观看,是一柄普普通通的拂尘。细看,柄端有个黄铜接环,上下握紧,拧动接环,旋下来一个鞘,露出一把无刃、四棱的锏。这把锏尾、拂尘头的怪异兵器,是仵作从凌虚腹部硬拔出来的。
锏的形状,和叶大娘、老钱、田青伤口吻合,凌虚就是凶手。仵作在其前胸也发现了同样形状的伤口,很明显,畏罪自杀。
凌虚几名弟子供认,那袿衣确是自家观中斗姆元君的神衣,凌虚确实将叶大娘骗入过道观。根据几人供述,萧冉大致推断出了案发经过。
那日,叶大娘和空慧不欢而散,下山时遇到了凌虚。松风观本就离得不远,很难说凌虚是埋伏已久,还是恰巧碰上。叶大娘情绪低落,便被凌虚花言巧语,以扶乩请斗姆显圣为名,骗到了松风观。萧冉猜想,踏进观中那一刹,大娘定念着,如何向斗姆诉说,请她作法使空慧回心转意,全然不知,那一步,是迈向鬼门关的。
贼道施了幻术,斗姆殿内腾起蒸蒸白雾,凌虚披着斗姆神衣、戴着面具,伪装成斗姆降临。大娘先前喝了贼道下了药的茶,意识渐渐涣散,在“斗姆”哄骗下,登车。
据下药的小道士说,他头一遭做这伤天害理的勾当,心虚,手抖,药沫撒出去许多。萧冉推测,或许正是因为量不够,导致到了野渡,大娘吹了冷风便清醒过来。然后发现那“斗姆”是假的。大娘是有见地的女郎,定要逃跑、反抗,二人发生缠斗,如此方能解释金钗、袿衣掉落。大娘许是大声呼救,凌虚恐事情败露,于是痛下杀手。然后田青那个大冤种就登场了。
此番推测,同衙门诸人讲过,他们赞同。此案至此,算是破了。但萧冉心里仍犯嘀咕:半夜才查到松风观,凌虚是有心灵感应么,立马就登天了?还是自助的。再者,凌虚带大娘去河边作何?
陆筠野猴似的蹦着跳着走来,萧冉陡然想起,那晚焦远绑了她和陆筠,就是要往渡口送的……
凌虚决不是自杀的。
“衙门的兄弟快要收工了!”
二人回到松风观,见老郭正指挥衙差押解道士们,梅香坠在队尾。与萧冉擦肩而过时,二人互看一眼,谁都没言语。萧冉保持着观望的姿势,直到她的身影消失。
“这是何物?户籍簿?”仵作手中扬着一页纸吆喝着走来,身后跟着俩衙差,抬着蹬腿的凌虚。
萧冉近前看。纸上写满了人名、籍贯、生辰,看着看着,浑身发抖。
见她那副德行,陆筠好奇,抬眼看,只见她手指点着一行字:中都乡红叶村,叶妙仪,天监二年生。“天监二年”圈了起来。
“事情没完。”
***
尘埃落定,萧冉婉拒焦雍和老郭诸人的美意,推掉了送到眼前的前程,默默收拾行李,准备回乡。昨儿听说梅香被问了罪,萧冉没情绪,做错了事,总要付出代价的。
她想起,回县衙复命那日,进衙时,恰遇一姣好艳丽的女郎迎面走出。她容色惨淡,身后跟着两个壮汉,抬着卷席筒。萧冉有印象,这正是被她和陆筠弄晕的官妓阿银,瞬间明白席筒里卷着谁了。
迈进门槛,听得几个衙差嘀咕:“听说没,老钱那么贪财,就是为了给这婊子赎身。赎官妓,哪有那么容易?老钱色迷心窍喽。”
“唉,也亏得他被迷了心窍,不然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是啊,人都没了,咱就别老钱老钱了,老钱姓皮。”
萧冉猛回头,那纤细的背影转过街角,消失在青青柳烟中。
***
红日高照,萧冉、陆筠和先生踏上了归乡路。这趟出门,不过数日,萧冉却生出了沧海桑田之慨。
走到岔路口,特地绕道中都乡,萧冉和陆筠想请先生看看那间为他们提供了一夜庇护的诡异的淫祠。
一下车,先生便勃然变色:“何人如此阴毒!”
萧冉绝少见先生失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小阁楼果然有玄机?
“此乃压胜之术!”
压胜?!萧冉直冒冷汗。
先生道:“社,必受风霜雨露,方可使天地之气畅通,以祐子嗣。周人灭商之后,在商人之社上铸造屋宇,目的就是断其天地之气,诅咒商人后裔,绝商人之香火。如尔等所言,这祠既供了人,再在其上盖阁楼,用意无两……何其歹毒!”
咒人断子绝孙?!什么样的畜生做得出来这种事!萧冉头皮麻了一麻。
踏入祠内,萧冉、陆筠让先生看那狐狸和妖男,还有那牌位。
先生面沉如水,拂袖而出。
萧陆二人急忙跟上。
出了祠堂,朗日照着,先生面色稍缓。“那不是什么狐精,那是守印大仙。”
“啊?”
“传说,有个糊涂官,丢了官印,愁眉苦脸,一筹莫展。深夜,狐仙化作女子,献上了官印。后来,这个官就为狐仙立庙祭祀,将其尊为守印大仙。想来,这祠堂中供奉狐仙,是为祈求子孙官运亨通。”
萧冉晃晃脑袋。“那么,那尊人像就是牌位上所书的萧隽了?可是这附近之人吗?这祠是他后人所立?”
“那底端镶铃的器物叫觥,是古时行祼礼、祭祀祖先的礼器。此处属中都乡,中都乡是兰陵萧氏过江后的聚居地。那萧隽……”先生停顿了下,“正是齐皇房的先祖。”
萧冉嗓子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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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抓到真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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